朱澜给的是假资料。
或者更严谨一点说,朱澜给的是要让周已晴相信的谎言。
周已晴是朱澜的名义上的女儿。她们俩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。
接下来,李莱尔将顶替周已晴,短暂维护这段关系。
未来的三个月会是什么样子?
她没绝对信心能完全应对。
现在的她还算有价值的,这一点至少不会让她沦落到难堪境地。
李莱尔敞开双臂,工作人员低头帮她整理裙子。她俯视着对方头顶上的黑色发旋迷宫状,久久地陷在里面。
李莱尔与周已晴两个人的身材相差不大,再加上脸近乎一模一样。
从刚进店到现在,都没人发现相同身份下灵魂早已置换。
镜子前,她专注打量自己这个新角色。也许是过于认真的样子惹起别人注意。工作人员连忙夸赞李莱尔的装扮,“多好看呀,女人最幸福的这一刻就是在结婚这一天了。应该多笑笑,幸福很快就会来到。”
李莱尔没接话,只是询问裙子是否能换下。
层层纱布的叠加,如华丽的蝉蛹,却让她这只飞蛾快要窒息。
得到可以脱下婚纱的指令,李莱尔松了一口气,抬头时对上玉器般剔透的眼。
吊灯高悬在头顶上空,水晶吊珠的影子落在摊开的裙摆上,像行星周围闪耀的星云,李莱尔套在花束般的裙装里,是比星云更闪耀的行星。
时崇站在灯光黯淡的地方,他难得落得下乘。
明暗交界处有一道清楚的分界线,他们之间隔着银河系。
隔着银河系般遥远的距离,李莱尔都能感受到时崇眼里传来的冷意,化成刀剑扎过来。这些魔法攻击对她无效。
他们关系一般。
若要说起伤害,放在心底的人才能带来真正的创痛。
时崇默默注视着李莱尔。
有其他工作人员上前询问他的来意。
出于防御心理,李莱尔拒绝与时崇进行任何眼神接触,背过身,拖着蓬松的裙子往隔间走。
她清楚他的软肋,有把握他不会揭露她。
裙子的做工非常繁琐,脱换腰费好长时间和精力,她已经花了快半小时。筋疲力尽时,她已经看不见时崇人影了。
他岂会放过与自己争论的机会?
办理完整手续后,李莱尔故意放慢脚步走出去。
不出意料,刚与时崇有直接对话的工作人员上前,“时先生带了礼物给您,就在我们另外候客的私人包间。”
李莱尔应了好,随着工作人员走到房间。
走廊地板是全抛釉瓷砖,高跟鞋磕在上面发出一声声清脆响。
李莱尔提起一颗心,敲了敲门。
没人回应。
手放在门把上缓缓往右拧开,光线从门缝里稀出。正要迈步,李莱尔被突然出现的手拉到门后。
她的后背紧紧抵住门板。
时崇站在她的对面,离她有一手臂内的距离,丝毫不给她开门逃跑的机会。
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,带着审视的意味。
昔日互看不顺眼的死对头,从小绣娘摇身一变成为千金小姐,还变成自己的弟媳,将来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,任谁都会膈应。
李莱尔替时崇换位思考了一下,时崇的反应那么大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但为了钱,不得不狠下心,不然谁替她捱过难关。
虽然这捷径走得不是很光彩,可面前也就只有这一条路。
李莱尔竭力演下去,连戏剧正式开始的前幕都要把握,“时先生,你是不是认错人了?我是周已晴, 不久后,我就要和时荣结婚了。”她回忆曾经看过的周已晴曾经出现过的短片资料,生硬模仿周已晴的微笑,调动嘴部陌生地用力。
面前这个身高比自己高了一个个头的男人,眼神深沉,却不知道突然被她的哪句话激怒,他的视线一触碰到她的脸,眼里的愤怒像一颗小石子扔进寂寥山谷里,没有任何回音,弹到这边山壁那边山壁,还擦出了不小的火花。
李莱尔明面上与他对望,心里不断盘算,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先稳住时崇。
“噢,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。”李莱尔的下巴骤然被时崇捏紧,往上抬,逼她的脸贴近他,“我该叫你已晴、弟妹——”他用另一只手捡拾她跑出的黑发丝,塞到她耳后,“还是叫你李莱尔呢?”
李莱尔诧异了一会,时崇居然那么快就认出了自己,“这里待会会有钟点工阿姨来打扫的。”她猛一用力挣脱时崇的手,侧面敲打他别乱来。
“放心好了,我提醒他们,没事别随便进来。你想说什么,大可以在这里直说。”时崇抱着手臂,挑眉看她。
“那我想说什么?”李莱尔装傻到底,她调动情绪挤出眼泪,渐渐眼前蒙上一层膜。假如要扯谎,就得使出九成力气,把假的当成真的来相信,拿演戏的态度来完成,才可能不被戳破。
李莱尔的眼皮薄,眼珠乌黑至一种深刻的程度。倘若遮盖住眼睛,便是柔软的一张脸,完全可以使人卸下防备,而偏偏黑眼珠太大,偏显得出有几分心机和冷漠。为了融入人群,她不得不从其他方面找补,尽量使她自己看起来像一个“安全”的人。
虽然她并非如此。
李莱尔明显着是唯利是图的,这样的人时崇在生意场并不少见,拿捏他们直接以利益作为鱼饵诱之,他们的贪婪会让他们成为时崇暗中的奴隶。
她为了钱应承这事并不让他意外,而她毫不思索地答应,并可以为了钱能够嫁给一个丝毫没有情感基础的人,让他更厌恶她。
时崇上上合扫从头到尾李莱尔全身,她的高盘起的黑发、眼皮上的细闪、粉红的两腮、赤眼兔子耳钉以及身上的白裙和鞋,全是为着今天穿试婚纱而备,倘若不是时崇顺路,那么挽着她的人就是自己的弟弟时荣,无名的愤怒灼烧心头。
“我帮你说吧。你就是为了钱,所以才答应这回事。”他准确无误地摸到李莱尔的命脉,用死力按下去,“但是你是不是欠缺考虑了,我是你要嫁的人的哥哥。”
“所以你会祝福我的对吗?”李莱尔照旧扑闪着眼睛,现在全世界最无辜、最善良的只有她一个人。
时崇朝李莱尔大步走过去,抓起她的手,插进他自己的手掌,五指并拢紧紧箍得她的手挣脱不开。
他将他们合拢的手掌举到面前给李莱尔看,“所以弟弟的妻子曾经和弟弟的哥哥牵手、拥抱、脸贴脸……原来弟妹会和大哥会做这些事呀,你猜他们知道吗?”
李莱尔被他握住手后,不停窜动欲要拔出手臂,像受惊的兔子拼尽全力要蹦跳出去,她欲要使劲,时崇抓她更紧,到后面索性不动了,抬起头望着时崇,无限遗憾地说,“这些都是之前的事情了,我们当初不是说过只是玩玩吗?”
时崇不怕威胁,微笑着垂眼看她,“可是我还保留着照片,你猜他们怎么想?”
李莱尔太阳穴刺痛一跳。
她控制住紧张,使脸显得不那么紧绷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可以肯定,我这么做不会伤害你,而且你也不想你们家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时崇立马打断她,“你这么做就是在伤害我。”
这句话一出两个人同时愣住了。
乘着时崇一时松懈,李莱尔悄无声息地挣脱他的怀抱。
迅速嗅到突破口的气味后,她紧握着主动权,反应敏捷地诘问他,“为什么?为什么我这么做会对你产生伤害?”这个问题十分重要,能帮她更好避开陷阱。
身高只在时崇下颌处的李莱尔仰着头,直勾勾地逼着时崇给出回答,逼得他连连后退,时崇的小腿碰到沙发扶手,整个人陷进座椅里。
李莱尔两手撑在沙发拱起的椅背上,俯下身与时崇直接对视,明明是一张美得没攻击性的鹅蛋脸,此刻却长出锐角,要直扎进他身体里去。
时崇满腔不知所谓的怒火,心里早已排列好的一连串质问,被李莱尔的一句反问四两拨千斤,轻飘飘地击败。
有时候诚实并非是一种讨喜的优点,李莱尔在时崇脸上的表情读到这一点。
她并非出自于伤害他的个人私怨。
恰恰相反,提前挑起时崇的负面情绪对未来他们的相处有好处。至少先爆了一个体积大小、危害性未知的地雷。
在以后交手中,她先摸清了时崇对自己的态度。
在选择顶替周已晴之前,李莱尔就把周已晴的家庭状况,以及前未婚夫的基本资料调查了一番。虽然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内容,很难不排除有较大的修饰成分,但在未提及的缺口处李莱尔也能够推测出几分。
时荣不同于时崇热衷于虚拟服装产业的开发,他反而顺从地参与时家的运动服装企业,两个人并非同胞兄弟。时荣是时崇父亲再婚后的妻子带过来的继子。
李莱尔在浏览完时荣国内的社交平台账号,都是平平无奇查不出端倪的日常照后,曾调查过时荣的外国社交账号。在那里,他更大胆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真实内心。
他与时崇的个人风格完全属于两个极端。
时崇为人具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。而他的弟弟时荣长相精细,也擅于化妆打扮自我,可以看出他有较高的自我认同感,照片风格与国内的社交账号大不相同,很明显国外的社交账号内容才能真正体现他个人的内心世界。
时家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服装大品牌,在对外营销方面的统一口径,是其最高负责人个人家庭氛围良好,营造事业心和家庭心俱全的个人形象,甚至频频上过新闻头条。
据李莱尔以往所知,他们两兄弟自由不合。
“还有,我要澄清一下,我们没亲吻过。”李莱尔切换回自己的人设,她盯着他看,用较真的语气刻意说道。
李莱尔的身形纤细,即使撑在他身上,也盖不住他的体躯。因而经过香氛熏染的婚纱褪去的香气是她的武器,沉重地压倒在时崇身上,砝码一样。
香槟黄灯光惹得整个房间自发扩散出酒醉的气息,时崇坐在沙发椅里,眼皮一掀,浓睫便直顶天花板,光线将象牙白的皮肤染刷成浅浅的蜜色,直至鼻梁骨侧背、眉骨处的阴影却十分显著。
李莱尔看着他的脸看得入神,忽然察觉到腰后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圈着自己。
可等意识到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
她被时崇一揽,全身直接坐在他腿上。
完了,这会更说不清了。
她极力要站起来,却被时崇贴在她身后的手臂一使劲,整个人就朝时崇愈近。而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李莱尔,直望进她眼睛里去。
半空中有一拳头直接挥出去。
李莱尔的指骨砸到他右胸口时被什么东西阻弹回去。
“不好意思,我的手滑了。”她皱眉,做出委屈的表情,乘着时崇左右手捂住胸口发出闷哼,立刻从他身上跳起来。
意味自己终于逃离虎口的李莱尔借机逃跑,又再被时崇拉回去,一屁股坐进沙发椅里,而时崇两臂撑在椅子两边扶手处,居高临下地俯瞰李莱尔。
“就你这点胆量要进我家,还是乘早放弃吧。但是你要继续的话,我陪你玩。”他投下的阴影将完全她笼罩,渐渐地从浓墨稀释回香槟色灯光。
李莱尔忘记时崇最后是怎么离开的,只记得丢给李莱尔的最后一句话是,“放心好了,我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。不过,你不会得到时家任何一笔钱、一份人心的。”
原来假扮周已晴的第一关,居然是时崇。
李莱尔不免为此心累,未来与她时崇弟弟结婚后,还要应付时崇。他讨厌自己的情绪过于明显,她不可能不感受到。然而,面对恨到极骨的人,不应该躲之不及吗?他每每往上凑的举动总让李莱尔疑惑。
就在李莱尔思考时,时崇作势要甩门出去。
然而预期中,门框与门板撞击得头破血流的声音没有出现。
就像雷声大作的阴天只下起牛毛小雨。
门页悄悄合上门框,锁舌与锁套无声咬合。
在这无言的瞬间,李莱尔了然了全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