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人同时一窒。
王来惊地张大了嘴,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。
“我……”沈茴刚吐出一个字,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。她赶忙伸出手,双手交叠一起捂住自己的嘴。本就不大的小脸被她这样双手捂住嘴,便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,巴巴望着裴徊光。
王来飞快向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,急急弓身跑进来,手脚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脱了。
沉月和拾星也快步进来,一个弯着腰给沈茴抚着背,一个蹲在沈茴面前给她递水。
小太监从外面悄声跑进来,给裴徊光送来干净的衣服。王来手脚麻利地接到手里,伺候裴徊光穿上,再将玉带扣好。便又是那个洁整的掌印了。
由始至终,裴徊光没动过,只阴着脸盯着坐在圈椅里的小皇后,看着她后来又吐了一次。
她低着头,叠着厚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干呕,小眉头揪在一起,大概因为呕得太难受了,眼角都泛了红。
等她终于顺了气,搁了帕子,接过婢女递来的瓷杯喝了些水。裴徊光才哼笑了一声,问:“有那么恶心吗?”
沈茴刚觉得胃里好些,听了裴徊光的话,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些景儿,这胃里顿时又不舒服了,小身子一颤,双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裴徊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他冷眼看着沈茴揪着眉头一脸痛苦地使劲儿忍着,也看见她的婢女从荷包里取了糖块,拆了包纸,递进她的嘴里。她的眼睛这才弯了弯,不自觉地勾了几分小小的满足。
就在裴徊光以为她没力气吭声,他也打算先出去时,沈茴慢吞吞地开口:“是的。”
裴徊光停下脚步,侧首去看她。
沈茴身子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,双眼有些空,闷声说:“不是书上那样的。真的很恶心。”
她嘴里含着的糖还没完全化尽,影响了吐字,说的话闷闷的。
裴徊光看见她软腻的雪腮一侧因含了一块糖而微微鼓起来,分明还没吃完,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,再讨一块糖吃。
裴徊光便琢磨着——这可真是个小孩子,也不知道是从小被养得太纯稚,还是因为初入宫,还没染上宫中人那一身的规则和麻木。
可惜了,如今落了深宫这样肮脏又凶险的地方。染脏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。
他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拨弄了一圈,开口:“娘娘与其讨糖吃,还不如琢磨琢磨是什么人向陛下献了这么个主意。”
沈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。
裴徊光看着她眼睛里浮现惊讶,而这种惊讶又很快消失于无形。
裴徊光敏锐捕捉着她眼中情绪变化,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——她定然是在惊讶之后觉得是谁出的主意并不重要,阿谀帝王之人太多,不过都是讨皇帝开心,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。她只是恶心皇帝罢了。
沈茴扶着沉月的手站起来,望向裴徊光认认真真地说:“今日多谢掌印了。”
裴徊光忽然就笑了。
“咱家不过履行职责缉拿刺客,娘娘谢什么?”
沈茴怔怔望着他,她心里想着怪不得裴徊光不爱笑,他笑起来过于好看,好看得不像个奸恶之人。
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,立刻改了口:“掌印为宫中安全奔波,自然当得起这声谢的。”
顿了顿,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:“还有,掌印的衣服……”
裴徊光一瞬间收了笑,脸色阴沉下去。所有的风光霁月瞬间打进了阴曹地府里。
沈茴吓了一跳,立刻住了口。
“不用赔了。令尊送的昙金砚很是好用。”言罢,裴徊光不再看沈茴,转身往外走。
“什么昙金砚……”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着,隐约猜到了什么,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。
裴徊光迈步出来,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禀告:“掌印,陛下急召您过去。”
裴徊光抬眼,望向正殿的方向。
侍卫将正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“去回话,咱家要去追拿刺客,暂不过去。”裴徊光略显不耐。
裴徊光当初从先帝诸多皇子中,挑了个日后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龙椅上,结果也没让他失望,现在龙椅上的这位,的确将“昏君”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现在这皇帝,不过是他复仇游戏中随手抓的一枚棋子罢了。这皇位,既然是他送上去的,他自然也可以换一个人送上去。
不过,裴徊光对现在这个皇帝的昏庸还算满意。
这世间复仇的人,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。裴徊光却觉得那样太无趣。
复仇嘛,就应该是一场享受的游戏。
慢慢铺展筹划,再慢慢收获,让复仇的快感一次次席卷,真正地取悦自己。
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,对着檐下宫灯照落下来的光,眯起眼睛细瞧着。翠玉戒指中有一条线细的红,红如血。成了这枚戒指的点睛之笔。
裴徊光慢悠悠地捻着翠玉戒指,欣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在他指间化为灰烬。他轻轻一吹,便连灰烬也无了。
一阵风吹来,吹动高悬的红宫灯,宫灯下坠着的红穗也跟着飘动。照落在裴徊光脸上的光顿时光怪陆离起来,光影晃动,却照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。
·
已到了夜里该歇下的时候,沈元宏却因为腿疼睡不着。大概因了今年几次受寒,这条伤腿越来越不中用了。他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一步步地走着。虽然疼,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,这条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。
沈家并不大。
按理说,沈家男儿都有功勋,更别说出过三个皇后,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还是沈家出去的女儿所出,沈家应该大富大贵才对。
沈家以前倒是的确显赫。沈元宏年轻时候也曾想要荣华富贵。只是后来子女接连出事,夫妇两个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,对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。如今天下又不太平,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,沈元宏便把曾经的万贯家财都变卖赠了百姓,如今过着只能说不算清贫的日子。
沈元宏走着走着,远远看见他的书房亮着灯。不由有些意外。
沈鸣玉看书看得太过专注,沈元宏拄着拐杖走到近处了,她还没发现。
“鸣玉,你在看……兵书?”
沈鸣玉吓了一跳,手中的书落了地。她慌忙站起来,捡起书背到身后,小声地喊了声“祖父”。
然后便丧气地低着头。
——祖母不让她看这些。
沈元宏望着孙女,眼前莫名浮现自己的长子,眼睛立马有些酸涩。他压了压情绪,半晌才开口:“想学?”
沈鸣玉猛地抬头,不敢置信地望着他,然后又去攥他的袖子,满怀希望地问:“祖父可以教我吗?有些地方能看懂,有些看不懂……”
“都偷偷看了哪些书?”沈元宏板着脸问。
沈鸣玉扶着祖父坐下,献宝似地一一说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书,然后又赶忙趁着这个机会,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来问。
沈元宏起先还是一脸严肃地指点,到了后来,脸上到底只剩了慈爱。
夜深时,沈元宏拍了拍孙女的头,说:“好了。今日就到这里了。以后也不许熬夜看书。”
沈鸣玉忙不迭点头。这代表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册了!说不定还可以有自己的小马、红枪和重弓!
沈元宏起身准备回房,沈鸣玉忽然说:“祖父,就算那个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!”
沈元宏愣了一下,立刻板起脸:“你这孩子不准说这样大不敬的话!”
“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见祖母对着阿爹的牌位落泪。我还听见祖母说若是父亲还在,定然不会让小姑姑被旁人抢去欺负。”沈鸣玉抱紧怀里重重的兵书,“先生教子承父业,鸣玉会很快长大,去做父亲想做又未做之事。等我长大了我会像父亲那样保护祖父祖母娘亲,还有小姑姑!”
小姑娘声音清脆,还是童音,却也坚定,立誓一般。
看着沈鸣玉酷似她父亲的五官,沈元宏一愣,摆了一下手,迅速转身大步往外走。他怕自己慢了一步,就要不成体统地在孙女面前落下泪来。
沈元宏心里凌迟一般地难受。倘若长子还在……
罢了,
不去痴想了。
·
太后年初时一气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宫,后来皇帝几次去请人,都没将人请回来,反而遭训。虽是生母,皇帝也烦了,不愿再去请。如今快过年了,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。
皇帝早已不是当初被各种轻视的皇子,他听惯了阿谀奉承,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天子,哪里还愿去太后面前受气。
他思来想去,倒是想了个主意。
“朕不是刚立了皇后?如今国事繁忙,怎忍抛下朝政。让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宫难道不是理所应当?”
皇帝觉得自己真聪明。他想到了这主意,立刻就下了旨。
旨意送到永凤宫的时候,沈茴立刻灿烂笑起来,眸子里星子盈盈。
能够出宫躲避皇帝这是多好的事儿呀!
天知道,她在宫里的每一日有多心惊胆战怕见到皇帝。如今能出宫去接太后,那可真是太好了呀!
而另一层欢喜,是她要见到煜儿了。
小皇子今年四岁,沈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。不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二姐姐,也不知道他乖不乖。
……大抵是不乖的。
沈茴陆续从父亲口中听到些小皇子的事情。听父亲说,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,倒是自小染上几分皇室的无法无天……她不禁蹙起了眉,染上几分愁绪。
沈茴正琢磨着,文嫔带着宫婢过来了。
昨天裴徊光对她说的话,她到底是听进心里去了。她晓得自己在宫中实在太闭塞了,就算要买通宫人,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
是以,她向文嫔讨了人。
“可惜如今不能亲自侍奉娘娘,就把阿夏先给娘娘用着。”文鹤说。
沈茴顺着文鹤的视线,看向那个叫阿夏的宫婢。
阿夏走上前来,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,说:“文嫔让阿夏过来侍奉娘娘,阿夏日后定当全心全意。”
她抬起头来,露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。
“之所以选了她,是因为……”文鹤说到这里忽然犹豫了,看向阿夏。
阿夏一脸坦然:“奴和掌印身边的人关系近,不管是走动还是打听消息都方便。”
关系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