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爱情是舶来品。”左伊说,“在咱们这片土地上,还没有多少年的历史。你想不明白太正常了。”
大年二十九,左伊全家老小都在海南度假,背景音里一片嘈杂。左伊的声音在噪音中若隐若现。
而乔安也开始休假。她先飞到省会,然后再转火车。火车上信号不怎么好,左伊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。
“我倒是觉得,去爱应该是一种本能。”乔安小声说着,在火车上聊这种话题,实在是有些羞耻,但是她有太多的事想要和左伊吐槽,只恨工作太忙,没时间见面。她只好长叹一声,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香港?”
“你稍等,我换个地方和你说,这个房间太吵。”过了一会儿,左伊再开口的时候,周边似乎安静了很多,她说:“我大概初三就回去,懒得和家里人一起呆着,天天都在催婚,烦得要死。”
乔安奇道:“你都订婚了,还愁什么催婚?”
“订婚是一码事,结婚又是一码事。”左伊说,“不到领证那一刻,我家亲戚就怕这件事没有着落。”
“那你早点把这事办了吧。”乔安建议道,“领个证,办个酒席,你家里人也就踏实了。婚礼什么的可以以后再说,不想办就拖着,拖着拖着就没人再提了。”
“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!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做!”左伊急了,“今年工作忙,所以我觉得可以再等等。反正都谈了那么多年,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。”
“我实话实说——我觉得你一直在拖延,不像是个想结婚的人。”乔安说,“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
左伊那边难得的沉默了。
左伊这个人,平时话很密,嘴很快。但是想从她嘴里挖出点心底里的话,实在是比登天还难。可是结婚这个问题摆在眼前,左伊也不得不诚实地面对。
半晌,左伊才说:“总之还是要结婚的呀,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。我知道,你心里肯定又在想爱不爱之类的。但是爱情也是会转淡的,拖得越久,就越尴尬。沉没成本太高,似乎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。”她又强调,“人总是要结婚的。”
乔安笑笑,说道:“可能是我感情不太顺。我自己对婚姻没什么信心,不过我也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然的选择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左伊那边没说完,就不知对哪个亲戚大声喊道,“我在阳台打电话呢!我没抽烟!我跟你说过我早就戒——”她声音忽然小了下去,“戒得差不多了…”
“你家人叫你啊?”乔安问。
“哎,让我帮我小表弟补课呢!他们每次看不到我,都怀疑我出去抽烟了。不管他们!”左伊有点恼,又不知对哪个亲戚喊道:“我是在给朋友打电话!不是男的!我说了我没出轨!”
乔安笑出了声。
左伊愤愤道:“总是怀疑我出轨,你说我像是出轨的人吗?”
“我快到站了。”乔安说,“你们那边亲戚多,我就先不打扰了。咱们回香港再约吧。“
左伊的春节,是一家老少在热带岛屿的海边别墅团聚。而乔安这边,却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。车站是几年前新建的,月台上惨白的灯光打在惨白的地砖上,寥寥几个人下了车,很快就走开了。
出了车站,墨色的夜空中月朗星稀,寥寥几盏路灯仿佛夜色中朦胧的鬼火。北方冬季干燥的冷气迎面而来,哪怕乔安已经换上羽绒服,也被许久未曾体验的寒风冻得打了个寒颤。她深吸一口气,吐出一串转瞬而逝的白烟。行李箱的滑轮碾过粗糙的地面,发出沉重的声音。乔安穿过一片拉客的黑车,找到了她二叔的车。二叔在车外等着,戴着一顶毡帽,缩着脖子,叼着烟。见到乔安走近,他把烟头丢到地上踩了踩,接过乔安的箱子,放进后备箱。
“二叔。”乔安侧身坐进副驾,和二叔寒暄,“辛苦您,这么晚来接我。”
二叔带着一身烟味坐进驾驶位,转了转钥匙,启动了发动机。他看了乔安一眼,笑道:“今年又是一个人回来?”
乔安当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——然而自从她本科毕业以来不断地被催婚,早已习惯。她笑着应和道:“可不是。”
二叔把车开出停车位,老气横秋地说道:“哎,你这转过年来也三十好几了,老姑娘咯。”
乔安强压心中不悦,转移了话题:“二婶和强强最近还好吗?”
“你二婶还是老样子。”二叔道,“强强来年要高考了,还是吊儿郎当的,不上进。你好好和他聊聊,劝他好好学习。我和你二婶以后还指望着他呢。”
乔安忍不住想叹气。堂弟强强从小不爱学习,当初差点考不上高中,还是二叔托关系花了不少钱把他塞进了当地还不错的学校。可是强强的成绩烂泥扶不上墙,常年倒数,二叔二婶不知花了多少钱给他报补习班,请家教,都无济于事。
乔安答应道:“行,我去劝劝他。”
二叔长叹一声,道:“强强这个孩子,开窍得晚。我们每天唠叨他,他看不上我们,我们说的话儿他都听不进的。你在外面也算个成功人士,你说的话他肯定得听。你得告诉他学习有多重要,不然他不明白的。”
乔安安慰了几句。二叔又说:“话说回来,不过你可千万别教他像你一样,长大以后不结婚。我们家就强强一个儿子,还要指着他给我们抱孙子。”
乔安的笑容僵在脸上,心里烦得不行。
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聊了一路。二叔把车停在乔安家楼下,乔安不太诚恳地邀请他上去坐坐。
“不了不了,太晚了。明天早上别忘了去看看你奶奶。”二叔提醒他,又忧心忡忡地说:“你跟二叔说句实话。这么多年,你是真的没谈对象,还是谈了对象不愿意和大家说呀?”
和林延那些不甚光彩的旧事肯定没法和二叔说。乔安无奈道:“我现在是真的没谈。工作忙,也没遇到合适的人。”
二叔皱着眉,语重心长地对她说:“明天见到你奶奶,千万别这么说。你爷爷去了以后,奶奶身体一直不好,过一天少一天。她现在话都说不清楚,但是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。你要是和她说实话,她老人家心里觉得没盼头,说不定又要不吃不喝地闹一阵。我教你,你明天就和她说——就说你在找人相亲呢,见了几个对象,都觉得还可以,正在试探着。等决定好了就结婚。”
“我要是真的这么说,她岂不是以后更要惦记。”乔安道,“到时候她要是问起来,我也没有对象可以结婚,她得多失望。”
“嗨,老人家嘛,有了今儿没明儿的,活着就是为了那点惦记,这是好事。“二叔道:“你就先这么说着。到时候如果还结不成婚,你就说没相中,这个对象身体不好,那个对象家里不行,反正一个也没成,还得继续相着。二叔给你说句实话,就算你这么跟她说,也比说实话强。老人吊着一口气,就靠一个念想。你得给她这个念想。”
乔安有些无语,谢过了二叔,拿了行李回家去了。
第二天就是年三十,早上做了简单扫除,乔安就和父母带上烟酒礼年货,一起去看奶奶。乔安爷爷去世后,奶奶住在她小姑姑家里。老人中风一次以后,再也不肯去医院,只好请了一个护工全天候地照顾着。但是护工太贵,没用多久,就辞退了,几个姑姑婶婶就轮流承担了护工的职责。
乔安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扑鼻的尿骚味。姑父、二叔和两个堂弟各自瘫在沙发上看球。茶几上摆着砂糖橘和过年常见的瓜子点心,橘子皮和瓜子壳扔了一地。二婶迎他们进来,轻声道:“时候来得不巧,老人家刚尿了,你姑正收拾呢。你们别客气,都坐,吃点橘子。”
说着,她拿起扫帚把满地的瓜子壳扫了扫,又从小半盘砂糖橘里挑拣了几个鲜亮的,递给乔安一家人。
乔安一家三口把东西放下,挤在沙发上剥橘子吃。过了一会儿,小姑姑才匆匆忙忙地从屋里出来,急着要给他们沏茶喝。乔安妈妈连连推脱,客气道:“你别忙活了,我们先去看看老人家怎么样了。“
乔安奶奶的房间尿骚味更重。奶奶又干又瘦地躺在床上,花白的头发散乱着,脸仿佛揉皱了的一团旧报纸,泛着不干净的黄色。
乔安在奶奶中风后回家看过一次,但是印象已经模糊了。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,比她记忆中的奶奶瘦小苍老了太多。她简直无法置信,瞬间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。
她上次回家是多久以前了?为什么会感觉那么陌生?她忽然有点想哭。见到了亲人,就好像见到了一颗植物的根茎,在那一刻,这个植物上面长的叶子,开的花,爬的小虫,落的鸟雀,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。
”奶奶。“乔安的声音颤抖着,“我是小云,我回家啦。“
奶奶见到她,显然是认了出来。嘴里呜呜咽咽地发出声音,手也颤颤微微地摇晃着。小姑姑解释道:“你奶奶许久不见你了,这是激动呢。“
又对奶奶大声说:“小云回家啦,来看您啦!“
奶奶似乎还是想说什么,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。姑姑又解释道:“奶奶这是想问你,谈朋友了没有。“
又是这个话题!乔安方才伤感的心情立刻就淡了几分。这时二叔前夕叮嘱她的台词就发挥了作用。乔安乖巧地说道:“奶奶,我最近在相亲呢。见了几个人,学历收入都不错。所以现在要多接触接触,再多考察一下。“
奶奶听了,很激动,张开嘴,喉咙里咕噜噜的,不知道要说什么。姑姑当了翻译,道:“你奶奶说,总这样挑,挑花眼了也定不下来。看到差不多的,就赶紧定下来算了。“
乔安连忙半开玩笑地解释道:“奶奶,这可急不得。还是要好好考察一下,万一人是骗子怎么办。“
奶奶听了,神色大变,满脸惊慌,眼神乱飘。乔安妈妈急得直在她身后掐她。幸亏姑姑反应快,帮她解释道:“小云的意思是,人品很重要,得花点时间,看看人品好不好,是不是可靠的人。”
乔安爸爸也说:“我们对别的没要求,就是人得要好,要踏实,得是那种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。“
奶奶右手完全不能动,左手用力地摆了摆,盯着乔安,呜噜呜噜地嘟囔着。二叔解释道:“你奶奶是想说,不要耽搁了时间,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,赶快结婚,生两个孩子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面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乔安也只能陪笑答应着,心想自家这些亲戚,怎么一个个仿佛翻译器一样。奶奶中风后脑损伤严重,语言和认知能力都受到很大影响,谁知道她呜噜呜噜的一通乱叫,到底是想表达什么。
“奶奶,我二叔说的是你心里想的嘛?”乔安半开玩笑地问,“是的话你就点个头。”
没想到,奶奶还真盯着她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这孩子,还怀疑我们!”二叔在乔安胳膊上拍了一下,“你说你这半年一年也不回一次家,三十多岁还没婆家,你奶奶她老人家见了你,还能想些什么。”
“就是就是。”其他人附和着。
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了一通,奶奶才安定下来。老人精力有限,不多久头就一点一点地睡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