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堂之上的众人,似乎都被这一变故震在了原地。
何桂芬有些茫然,方才容昭语速太快,她几乎都没听明白。
容昭又问了遍:“吴晚,你那日既没去过丁家村,又怎知我送的那枚荷包,是靛蓝色的?”
吴晚突然失了力,腿一软便栽倒在地。
这下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
尹之正脸色顿时苍白,他几乎不敢想后面的事情!
虞兰川敛了笑意,他垂首望着堂下那名女子,开口道:“吴晚,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
她的泪滚滚滑落,又极为不甘地看了容昭一眼,开口道:“大人,我去之时,丁向已然死了…”
容昭却一瞬间笑出声,她眸色深深:“你还要颠倒黑白到何时?”
吴晚一愣。
却听见容昭继续道:“你是不是想说,你去之时,丁向早已死于我之手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我既然要杀他,又为何会给他玉佩和银子?”
“何况我当时从淮县到金陵不过一月有余,我从未去过城南丁家村,与他无冤无仇,又为何要杀他?”
吴晚终于明白自己回天乏术,她一瞬间便瘫软了身子。
虞兰川此刻已理清此案的来龙去脉,他抬了抬手,衙役立刻上前拷走了吴晚。
女子此刻已不复之前的容色,头发散乱,面若死灰一般,任凭着衙役推着她往前走。
剩下的事,由府衙负责,不用容昭操心。
丁家村案审理结束,但结果却令人唏嘘不已。
堂外围着的人群散去。
虞兰川望了站在公堂之上,那道挺直的身影一眼,站起身正要离去,便听得容昭在身后唤他。
他身形一顿,随后转过身,缓缓走下公堂。
紫色官袍衬得他格外温润,可容昭却知道,这是假象。
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的大员,在没有家族荫护的情况之下,能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?
容昭看着他走上前来,先朝他施了一礼,随后坦言道:“大人,方才案件审理之时,我有一事撒了谎。”
“何事?”他仍然带着笑。
“我未曾见过丁川。”她垂下眼,并不看对方:“我搬新居那日,有人将一封信放在了我家门口。信里说我家后院有枚玉佩,是丁川的。他还附上了丁川失踪前的肖像画与家中地址,请我将之送与丁向。因此方才作的那幅画,便是照着那幅肖像来画的。”
虞兰川并不答话,只是看着她,辨不清他眼里的情绪。
半晌后他淡淡开口:“有何证据?”
容昭摇头:“我未曾料到之后会因此惹上官司,便好心按照信中所说去了趟丁家村,事毕之后,我便将那封信和那幅画,一同丢弃了。”
秦景云在一旁皱了眉,怎么越听越有种奇怪的感觉。
似乎一切是那么严丝合缝,但又过于巧了些。
“所以那枚玉佩……”
“那枚玉佩是在我家后院,竹林里的枯枝堆旁找到的。”容昭顿了下,发顶上那抹灼人的目光仍旧挥之不去。
“但是,大人不妨审一审吴晚,我认为丁川的失踪案,她或也知晓一些内情。”
“哦?你如何得知?”虞兰川一甩袖子,面上颇有些愿闻其详之意。
容昭顿了半晌,最后低声道:“直觉。”
秦景云在一旁几乎气笑了。
第一次听说断案可以只凭直觉的!
“那你方才在公堂之上说的那些话,也都是直觉?”虞兰川微微凑近些,低声道。
“也不全是。”容昭硬着头皮道:“吴晚的证词中本就有许多不合理之处,我只是由此拼出了大概的真相。”
“我也没想到我的猜测竟是对的,原本也只是想诈她一诈……”
明砚舟看着她脑袋越垂越低,不由失笑,他明白容昭为何要与虞兰川说这些。
丁川的命案,定也会随着丁家村一案的水落石出而真相大白。
容昭若此刻不将这些话铺垫在前,等日后追究起来,便会有甚多麻烦之处。
她到时要如何同府衙说,自己能看见亡魂,那日丁家村一行,便是亡魂恳求她去的?
所以此刻,这些话再不合理,也会因为她不是凶手而变得合理。
“大人,我也是脱罪心切,看在我帮府衙找出凶手的份儿上,可以功过相抵吗?”容昭抬起头,语气中虽有恳求之意,但眼神里却丝毫没有,唯有坦然。
虞兰川含笑看了她一眼,随后道:“可以,若你确实有功的话。不过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,你不得离开金陵城半步!”
“我定不离开。”容昭颔首,她转身望向堂外几不可见的日光:“我要看着凶手伏法!”
以慰阿川父子在天之灵!
虞兰川未再开口,只是研究般地看了容昭一眼,便带着秦景云转身离去。
丽娘此刻身上的中衣早已汗湿了几重。
见终于尘埃落地,她猛地松了口气,抬起手搀扶着容昭往公堂外走去。
虞兰川已行至拐角,他又回身看了眼远去的身影。
秦景云在身后低声道:“大人,容小郎君说的,虽能与他之前的供词契合,但我为何觉得不太对劲呢?”
“哪里不对劲?”
“似乎,太巧了些。”
虞兰川脚步不停,他走进后堂,声音几不可闻:“本就是说来诓我们的,呆子!”
秦景云没有听清,他又问了一遍。
只听得对方缓缓道:“丁家村案的嫌犯审理了?案卷文书业已编纂?”
言下之意:你很闲?
“未曾……”未等虞兰川吩咐,秦景云慌忙跑远,声音遥遥传来:“大人,我这就去陪着尹大人审嫌犯!”
虞兰川脚步一顿,半晌后他勾起唇,轻叹一声:“巧言令色,惺惺作态。我竟不知坚韧如松柏的小郎君,也有如此一面。”
“你究竟想瞒什么呢?”
这声叹息被风吹散在空气中,遍寻不到了。
而容昭此刻,乘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槐花巷。
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,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些。
今日夜色甚好,容昭也未着急进房间里去,只是矮身在院中的石桌前落座。
她拧眉回想着那一幕,看虞兰川的样子,最后那番话他已是信了些,但仍未全信。
明砚舟坐在她身旁,两人之间虽隔着不到三寸的距离,却宛若天堑。
毕竟一个是人,一个仅是一道残魂。
他仿佛能看穿她的内心一般。
明砚舟坦言道:“无论他信或是不信,都不重要,吴晚早晚会招的。”
“重要的是你并不是凶手。”
容昭缓缓摇头:“若当日,我并没有送去那枚玉佩,丁向是不是就不会死了?”
明砚舟身形一顿,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番话。
容昭抬眼望向他,眼神惶惑不安,她低声道:“明砚舟,若我当日没有送去那枚玉佩……”
“与你无关。”明砚舟缓缓摇头。
容昭紧握着手指,眼底凄惶一片,她与吴晚不同,她不必如何便已惹人心疼。
只听得明砚舟继续道:“君子求诸己,小人求诸人。容昭,人活一世已极是辛苦,所以凡事不必罪己。”
“不必…罪己吗?”
“嗯,你并不知前因后果,只是可怜阿川,盼他早日入轮回而已。”
那道残魂身形如雾,但他口中所言却字字千钧。
半晌后,耳畔早已无任何声响,容昭挽起一个笑,指尖徐徐松开:“我突然开始感激当初那场变故。”
明砚舟没听懂,只是抬眼望过来:“什么?”
对面的女子笑起来:“我很庆幸有这样一双眼睛,可以见到人世之外的许多。”
“虽我认识你不久、了解你甚少,也不知你生平、又因何而死,不知你在史官笔下是什么样子,但我认为你定然是个好人。”
明砚舟望着那道身影,半晌扬起笑:“这样么?”
两人都没再说话。
桂花树在夜风中簌簌而响。
丽娘端来沏好的茶水,却见容昭已趴在石桌上睡的人事不知了。
她看不见明砚舟,只轻拍了下容昭的脸,轻声道:“小娘子,回屋去睡。”
容昭皱紧眉,她又翻了个身,眉眼之间隐隐是被吵醒的烦躁。
明砚舟眼睁睁地看着她压住了自己的半幅袖子,而自己却动弹不得。
他的手指似乎还能感受到容昭轻浅的鼻息。
不同于夜风,那种温热仿佛能灼烧起他整个魂体。
明砚舟不由自主地曲起手指,仿佛被烫着般隐进衣袖。
丽娘看着容昭的背影无奈地笑起来,随后又绕到另一边,继续轻声唤她。
大约也是有些冷了,容昭睁开迷茫的眼,映入眼帘的却是那玄青色的衣袍。
她神情一怔,随后微微抬眼,一下便撞上了那双清冷的眸。
那双眼里,似有无奈之色。
容昭倏然抬头,几乎撞上丽娘的面颊。她脸上还有趴睡的印子,嘴唇动了下,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。
明砚舟看着她仿佛被燎着般,匆匆跑进了房间,背影颇有些慌不择路之感。
那双清冷的眼顿时染上笑意。
他垂眼,半幅袖子仍铺在石桌上,其上隐隐还留着女子的温度。
明砚舟便如此坐了会儿,随后想起什么,他垂下手,夜风袭来,那点温度便半点都不剩了。
他勾起唇角,表情莫名。
容昭在屋内坐了许久,天色已晚,她站起身取来火折子,又走到了廊庑之下。
他依旧坐在院中,见她出来,明砚舟望过来。
“说好要给你点灯的。”容昭笑道。
“多谢。”明砚舟微微颔首,却见那女子已转过了身,抬手取下一盏灯笼。
袖子宽大,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下几寸,露出白皙纤细的腕骨。
明砚舟顿时偏过了视线。
她走一步,便亮起一寸之地。
由此,庭院中的灯笼都燃起来,再无一丝黑暗。
丽娘从厨房探出脑袋,问道:“小娘子,晚饭已做好,您打算在哪吃?”
“今夜月色甚好,便在院中吧。”容昭笑着回答。
随后便在石桌旁落座,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明砚舟:“不能喝的话,也闻一闻茶香吧。”
茶杯中升起袅袅细烟,衬得明砚舟魂体更为淡薄。
“明日,我打算把阿川的尸骨起出来。”容昭抿了口茶,素手握着红泥茶杯。
“嗯,府衙的架阁库中应有房屋变更登记记录,两年多前在何人名下,一查便知。”
“是这个道理。”容昭点头,她转身望向后院:“也只有如此,我才能将吴晚及其同谋,一网打尽。”
明砚舟透过细烟看向她,内心震动不已。
她明明与丁川,也不过几面之缘。
他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容昭,这世道艰险,你如此良善,于丁川来说,是幸事,他的冤屈终有人为他哭、为他诉、还他公道;可对你自己来说,背负他人的苦痛前行,是件极辛苦的事。”
容昭挽起一个笑:“你想劝我吗?”
只见那人缓缓摇头:“不是,我只是想告诉你,这世道不好,但你很好。”
“前路茫茫,也终有抵岸的那一日,我虽为残魂,却也敬佩你。”他语调清冷,神情却郑重。
容昭有一瞬间的怔愣,半晌后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我似乎没有你形容的那么好……”
她刚想再说些什么,便见丽娘端着饭菜快步而来。
容昭闭了嘴,只安静地用饭。
明砚舟早已站去廊庑之下,他仰头望着檐下的灯笼。
并不是特殊的样式,却仿佛能轻易照进他的心底。
一览无余。
第二日清早,容昭便将丽娘支走了,她胆子小,见到尸首说不得能几夜睡不着觉。
随后她请来几名百工,领着他们到了后院。
“劳烦几位,将这片竹林给我伐了,切记除根,否则来年春日,又会冒出一地的竹子。”
众人应是。
只听得容昭继续道:“还有那堆枯枝也清理了,那块地势似乎有些高,铲去一些吧。”
她从袖中掏出荷包,拿出几块碎银分给他们:“这是工钱,做得好有赏银。”
几名百工见她出手大方,顿时喜不自胜,千恩万谢后便干了起来。
容昭回到前院,明砚舟正倚着窗棂,不知在想什么。
听见脚步声传来,他抬起头。
“你为何从不去屋里歇着,可是不喜你房间内的布置?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他摇头否认,屋内的布置他瞧过,已是很好了。
男子嗓音清冷:“我只是怕养成这样的习惯。”
容昭不解。
明砚舟浅浅笑开:“那是为人的习惯。”
而我,仅是一道残魂。
只有站在此处,才能时刻提醒自己,不可贪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