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愿意去找赵泽兰。
昙佑的眼眸飞速的略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,然而很快便被他敛下。
他没有再说话。
海青下的手掌却已经紧攥成拳,似乎要让手中的念珠凹进血肉。他想倘若他再理智一点,再无情一点,可能会平静地反问嘉宁一句:“为什么?”
那应当是鲜血淋漓的一幕。
也太过卑劣。
只是场面就此僵持,反而要轮tຊ到孟伯由出声:“我愿意入宫。”
他说的很痛快,但是紧接着又朝朱槿跪下,俯身道:“但求贵人开恩将我弟弟送入佛寺。”
昙佑看向朱槿,她如此轻而易举的动摇了。
“嘉宁,你是长公主。有时候,你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。”
并且影响无数人的命运。
昙佑看着伯由,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劫后余生的那个小小沙弥。
朱槿在很长的时间里并不知晓她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改变别人,只是,面前的孩子满面尘土,几乎要与每日被践踏的泥土融为一体,她又该如何残忍地剥夺一个孩子的可能性。
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佛吊坠,递给了孟伯由。
“你拿着这个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,叫他先寻处地方给你们居住。过些日子等你弟弟病好了,我再为你们找找人家。”
孟伯由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佛,“殿下大恩,伯由日后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。”
朱槿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道:“……我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的报答,此前是我考虑不周,如果可以,我希望世界上为别人随意驱遣的人更少一些。”
她话音刚落,昙明带着大夫匆匆过来,朱槿连忙让出道路,转身留下背影,下意识地朝昙佑的方向走去,又在几步的距离下猛然想起,站定在原地。
孟伯由看着那处,心底却在想着朱槿方才的话,努力去思考那句话的含义,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话。
朱槿不去看昙佑,好在昙明送过大夫后马上过来,向两人道:“今日过节开着门的医馆着实不多,这大夫还是多亏了莲心姑娘。”
朱槿立马问:“你见到莲心了?”
昙明笑了笑,“见到了。她的游行差不多结束了,去换了衣服估计就来。”
朱槿这时果断得厉害,丢下一句“我去找她”,转身就跑得没影儿了。
昙明却没有去追,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,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而复杂。
“师兄,”昙佑还未走,昙明一向心思敏锐,今日却没有看出朱槿明显与他又吵起来,已经是反常,然而更反常的却是昙明看着他,脸上没有表情,只说:“我没事。你去追殿下吧。她一个小姑娘,别出了意外才好。”
昙明自拜入济惠门下,是最为洒脱不拘之人。昙佑原以为,他这一生都不会被凡尘所拘束。
只是什么都无法说出口。
朱槿沿着原路去找莲心,她正在发着呆,等朱槿在她身边叫她,才忽地反应过来,向平常那样笑起来,“殿下玩的开心吗?”
朱槿说不上来开心不开心,只好道:“宫外很热闹。”
莲心点头,目光又落到面前随着流水缓缓飘远的河灯,“是啊,很热闹。但是也很寂寞。殿下应当是这样想的吧?”
朱槿陪着她坐下,忽而问起:“你为什么会出家?”
寻常女子终究要嫁人,成为尼姑女道之人并不常有,反而是皇室比较多。毕竟与皇室沾亲的人,都无法再寻常对待。
莲心垂下眼,“……殿下,我给你讲一桩我故乡的旧事吧。”
“我生在江南,那时江南有一户大姓,家中很是富裕,没几年竟还出了个进士在京中任职,于是那户人家越发显贵。自然,家中的几位姑娘也就被求亲者踏破了门槛。那大姓人家却看不上这些求亲的人,挑挑拣拣之时,恰逢京中传来消息,为这家姑娘寻了一门亲事,对方是一位四品大员的嫡次子,人却是风流无双,样貌才学一点不差。
“两家递了八字,那江南大户平白结了那么一门好亲事,自然恨不得立马把女儿送去。在本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婚事,却没想到,没过多久传来了对方公子逃婚未遂闹着去佛寺中做了和尚的消息,大户的女儿自幼捧着长大,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气的牙痒,也闹着退亲。甚至自己偷偷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京城。
“但是小辈胡闹,大人们向来不管。婚期不到一月时,大户的女儿如愿退了亲。却是因为那年钦国公因贪污惨遭灭门,大户在京的族兄牵连入狱,家中使尽了钱财打点关系,反而被扣了贿赂的罪名,连带着一族抄家。
“公主知道,一朝一夕的功夫能发生什么吗?那户大姓从那之后就此消失在江南了。本该是城中十户有七八户与之沾亲带故的一地之望族,就这样消失在了那处地界。”
莲心说完便起身,笑意盈盈地对朱槿道:“公主,我们回宫吧。”
回宫时莲心想起赵兹华令人胆战心惊的审查,毅然决定换个门走,通过的甚为顺利,一路直达景元宫。
景元宫外灯火通明,朱槿估摸着修仁和修安应当是回来了,也不知长青长松有没有稳住他们,不过就算知道,以修安的性子也不会报上去让整个景元宫受罚。
朱槿同莲心从偏门溜进去,大殿的大门却是敞开的。
宫灯的暖黄色光亮打在朱槿的脸上,朱槿却浑身冰凉。
殿内的主位坐着人,姿态闲适,手里拿着一卷她用来练字的佛经,景元宫熟悉的宫人朱槿一个也没看见,只有崔质那张清秀的面容朱槿尚存几分印象。
“回来了?”
那人轻笑着反问,语气轻飘到戏谑。
朱槿白着脸,“皇兄……”
朱瑜站起身,脸上带笑,并未理会朱槿,对一旁的崔质道:“昔日灵帝崩而十常侍敢劫少帝及陈留王,今日看来你们宦者终归是没落了。不得主子宠爱也就罢了,还倒让一个宫外人劫了公主出宫。”
莲心闻言笑了一声,站在原地,也没有再多余地去跪这九五至尊。
朱槿自然明白朱瑜是要追责莲心,忙大声道:“是我自己要出宫!要罚也应该是一起罚!”
她的声音清亮,似乎是想让所有人都听清长公主的“自首”,但无人敢听。
朱瑜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,默然地对上嘉宁的眼睛,冷的令人心惊。
“崔质,还不去捉拿贼人。”
崔质顿了一下,才复又拱手,“是。”
他带着两个侍卫,莲心没有反抗,颇为配合的由两人押走。
朱槿回头见莲心真的被押走,忙跪地在朱瑜面前,“皇兄,是我一时兴起逼着莲心陪我胡闹,要罚也该是我罚的更重。”
嘉宁俯下身姿,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,眼前已经变得泥泞。不知是额头的冷汗顺着流入眼眶,还是盈满的泪珠。
“皇兄,此次是嘉宁任性了,嘉宁愿受惩罚,但求皇兄放过莲心……是嘉宁自己要出宫,才胁迫莲心道长和我私自出宫,是道长无奈……”
然而朱瑜却并未听进她的一句话,他只是缓缓走到朱槿面前,半蹲下来,伸出一只手捏着朱槿的下颌,打断了她絮絮的话语,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。
“嘉宁,”朱瑜的眼神冷淡,深黑的瞳孔仿若无边的夜色,只有周遭昏暗的火光倒映出的一点表层的光亮,“这十几年来,我未曾多照料你,竟让你有今日这等卑躬屈膝的姿态。今日为兄教你的第一堂课便是记住今日,永远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。尤其是你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。”
他落在眼底淡淡地倦怠和厌烦袒露在朱槿面前。
朱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透这位少年帝王的情绪。
浑身都在发冷。
她呆在原地,听着帝王率先走出宫门,随后落下的宫人也纷纷动作,一刻也不敢多待地从朱槿面前经过。
崔质落在最后,递给她一块朴素的绢帕,轻声道:“殿下,自当珍重。”
深宫之中,向来如此。
最堂皇,最耀眼,最能吞噬人心。
朱瑜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。
他不再多言,恭恭敬敬地拜退。
身后响起小小的呜咽,就像孱弱的幼兽被丢弃在风雪中无力。
崔质看见昙佑踏进了宫门,胸前的念珠发出的响动不觉比平日要急。
两人见过礼,昙佑见到自己的神色自然并非欢欣,然而崔质却想起赵泽兰前几日给他瞧过的图纸,冷不丁地唤他:“昙佑法师。”
昙佑只好压住自己的脚步,听见崔质接着说:“景元宫白日送来过两只纸鸢,若是殿下这几日烦闷,不妨允她外出散散心。”
“崔质入宫不过几年,却也曾听闻旧时陈贤妃故去时,殿下常常在宫中放纸鸢,每每放的极高,却又把放着的线剪短,让它们飞到宫外。”崔质说到这里,语气之间又不觉露出怜悯般的柔软,缓声继续道:“只是,皇宫外同样是朱门。那些纸鸢,不过是落入了另一道红墙之内罢了。”
崔质的意思很模糊。
昙佑许久许久不曾再听见这些充满迷雾的话语,但是依旧极为敏锐的嗅到一点机锋。
他开口,问的却是:“崔少监,殿下的纸鸢是否也有没能飞出宫墙的?”
崔质怔了片刻,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僧人的眼睛向来清寂淡tຊ漠,只在眉梢不经意的弧度之间流露出一分不同寻常的情绪,那副不染尘埃的样貌,掩去不少年轻的盛气,然而只是这一分情绪,却将平日青灯下熏陶的古朴冲淡,照的他如同清贵自然的明珠。
“或许吧……”
崔质留下了这么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