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凤来到大周有一条捷径,如果快马加鞭,二十多日就可以到达。这条小路蜿蜒于郑卫两国的边境,隐藏于密林,丘陵之中,甚至行经死亡沼泽,当然这并不是秘密。在过去这甚至是一条国与国之间的主干道。然而现在早已荒废,崎岖的道路被杂草遮蔽,一如真相被谎言淹没,需要一双好眼睛才能发掘出来。
李牧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。因为这条路可以避开郑卫两国的繁琐的通关文牒,节省时间。
晌午时分,他们看到了不远处有黑烟升起,像数根指头一样直指天空。他们谨慎的靠近,然后,李牧停了下来。
在村头处,数十具尸体被绑缚于树杈木架上,几乎全部被烧的焦黑,无从辨认,恶臭几令人作呕,然后却有一具尸体例外。
是一具赤裸的女尸。她的眼球被乌鸦啄食,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窝仰望天空;嘴唇的肉没了,露出惨白的牙齿,好像是在狰狞的嘲笑着,或者是诅咒着。她的两个乳房被割掉,干涩的血迹趁着她雪白的肌肤,像是雪地里的片片红梅。李牧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,他两耳轰鸣,甚至眼前幻灭昏暗。他直盯着那女人的肚子。脑海中却呈现出当年他夜袭卫都,他刺出的那一剑。那一剑成了他心底的梦魇。那一剑给他带来的愧疚,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,追猎着自己,无法逃避。
“他们杀了这个孕妇,为何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烧掉?那取出的孩子呢?”副官用佩刀挑了那女尸的割断的脐带细看,“孩子应该很大了,。”
“发生什么事,父亲”子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这惊醒了李牧,“待在那里,待在你的马车上,不要过来!”李牧呵斥道,他疾步上马,“我们得赶紧赶路了,不要拖延。”
接下来的时日,李牧几乎一言不发。子期当然是看到了那整片的惨象,但看到父亲铁青的脸色,她也只得乖乖的把疑问和猜想放在肚子里。整个队伍阴沉如乌云。
乌云终将散去。当进了大周王城,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,子期第一个露出了笑脸。她第一次出远门,不同的城市,新鲜的刺激,使她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。这里没有成群的饥民,遍野的死尸,这里是大周,繁华如烟。
李牧选了一间客栈,刚刚安顿好,有一个小厮闪进来:“是李侯爷么?有信交给你。”李牧正待问讯,那小厮早跑个没影。他打开信看,只是寥寥几个字,“戌时 ,天香楼,天字房一号,庄公”
庄公,是大周三公之一,主管行政诸事,而慕公管财政,刑公管军事。三公制为整个大周的栋梁构建,也为大周遮风挡雨了几乎千年。
好多的眼睛在看。或许从自己刚进大周城,就被无数的眼睛盯上了。李牧思忖了一下,嘱托了副官看好子期,便决定一个人赴约。
天字一号房。
李牧静静地等待着。他的视线放在一个剑舞的女子身上,那女子身材窈窕,面容姣美,堪称绝色。那剑光闪烁,如月光洒于湖泊,而那身姿,亦如微波一样荡漾。继而开合旋转,如风随,如水流,忽如灵虎觅食,又如毒蛇吐信。轻纱薄衫,雪股藕臂若隐若现,别样的惊心动魄。
“她的名字叫姬灵儿。”庄公闪身进来,他眉发皓白,然目光清明,“多年以前,我发现她时,她只是个流浪乞儿,我买了她,训练多年后,她已经能当得起天香楼花魁的角色了。”
“庄公。”李牧起身作礼。庄公摆了摆手,就座饮茶。
“你知道我为何让她剑舞么?”庄公眼睛微眯,“是为了提醒我自己,越美丽的东西,越可能是危险的。危险,往往隐藏在绚烂的光彩之下。”
“庄公找我来所为何事?为何在这烟花之所见面,而不是议事厅。我本意明天一早就去拜见您tຊ老人家的。”
“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。都城的耳目如同蚊蝇鼠蟑,无孔不入。甚至可能我是最后一个知晓你到都城的呢。可能在你离开凤来的当天,大周就有人知晓了呢。”庄公低眉啜饮,李牧心里隐隐一惊。
“为何在这烟花之所见面。因为这个地方是我的。我的生意,我的人,在这里是安全的,而且,在这里可以看清更多的事情,看清更多的人。”庄公直视李牧,“你一定奇怪,为何一个阉人,会去经营一间妓院?”
“庄公,”李牧敬茶做歉,庄公却哈哈一笑,“我即为三公之时,便抛家舍子,自宫其身,别人都以为我疯了,我却认为这样做是对的。只有这样,我身心里便无私利私欲,一心为国,一心为黎民百姓做事。而我经营妓院,当然也不是为了那点钱财。试问还有比妓院更好的地方,能够看清一个人的本性的么?我见过骁勇的将军,在妓院里却喜欢挨打受辱,道貌岸然的所谓君子,最喜欢狎戏男童,这里,可不是污浊淫秽之所,而是一面镜子,呈现真相与未来。”
“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李牧问道。
“因为我信任你。因为我相信,你依然是十年前平乱卫都,免去战争叛乱,免去数万无辜百姓生灵涂炭的那个人。我说的对吗?”庄公平静的看着李牧。
“很多年前的事,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吗?”
“有。因为我觉得,大周王朝,现在比过去,更需要你这样的人。”
“庄公,你可知道,现在外面饿殍遍野,还有那些南伐联军的士兵,尽然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,我李某人此次来大周,也是因为突发水患,饥民成灾,借粮来了。”李牧焦急的差点站起身来。
“南伐联军逃兵?看来事情比想象的更糟糕。你可知道百越国为何叛乱?”
“并不知晓。”
“我知道的也只是一点凤毛鳞爪。我掌握的,只是在百越国叛乱前一个月,大周的赋税官朱厌,也就是雍亲王的儿子,去了那里。赋税倒是也都带回来了。”庄公皱眉沉思。他用手指轻轻的敲在瓷器上,“你需要多少粮食?”
“我想五千担即可。洪灾总会退去,人们多开垦一些高处用地,就能捱过去。”
“跟你做个交易,如果你答应担任虎贲营的令帅,防御守卫都城,那这五千担粮食,可以优先给予。”
“我不能,凤来还等着我。”
“你的儿子早已成年,他们可以代理你的城主之位,况且,我没让你一直在周都待下去,半年,只需半年而已。虎贲营也算是你的老东家,我跟刑公一讲,他肯定很高兴。”
“待我思量一下。”
庄公点点头,又道:“最近异象连连,三月前流星雨漫天,这个月大悲河又起水灾,世人都在传异族要来了。”
“异族,那只是神话罢了。”
“异族,是真的。而且太吴国就抓到一只,现在就在这周宫里。成了周皇的新宠物。明天,我便带你进见周皇。”周公抬头叹息了一声,幽幽说道:“从未见过那等天生尤物,就连我这种阉人,都心猿意马,那满朝文武,魂魄早飞九霄之外了吧。”看李牧疑惑不解,又笑着说:“越美丽的东西,越危险。记住这一点。”末了,他又喃喃自语道:“那么多人见到那异族,除了老臣这个阉人,脑子还算清明,还有一个皇子重吾,他是不受影响的。嗯,只要种子还在,就还有希望。”
李牧怔了半天,不仅是异族,而且他还想起了杨毅的话,“根坏了,除了寄希望于种子,别无他法”
但他没有问丽妃的事情。他知道只能自己去看去想,就像你要知道深渊里究竟有什么,除了跳进去别无他法。对于上任虎贲营令帅,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。
次日黄昏。李牧才见到了周皇。
周皇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样子了,十几年前的周皇英姿飒爽,目光如电,而现在的周皇脸颊凸显,眼窝浑浊下陷,那宽大的黄袍像千层粽子一样包裹着他,他坐在那金色的王座上,时而发出几声怪笑,如同夜枭。
“你是来看朕的宠物么?还是来抢朕的宠物?”
“臣不敢,臣来领旨上任虎贲令帅。”李牧向旁边的庄公瞟了一眼。
“这些小事那三个老头子就操办了,你当然是来看朕的宠物的,来来来,看看这天赐的宝贝,”周皇颤巍巍的起身,领着李牧和庄公到了寝宫。
李牧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,在青纱蒙蔽,昏暗幽深的寝宫中央,却有一团异常的光亮跳跃,她着一金色薄纱,翩舞如轻盈蝴蝶,皮肤如白玉瓷器般发着光泽,她赤足旋转,那足晶莹剔透,那玲珑玉体几欲破纱而出,她回眸往李牧轻笑,那眸子湛蓝如天空,发出空灵的召唤。
她是异族么?李牧谨慎的看着她,她无疑是他至今为止看到最美的女子了。
这时那女子旋转急速如风,那金色薄衫竟然片片破裂散地,等她静止下来,却是背对李牧,李牧赫然发现那女子的右肩胛处生出一只薄如蝉翼的翅膀,闪耀着光怪陆离的色彩,而左肩胛处却留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色疤痕,如同闪电。
“我的宠物她受伤了,她需要细心呵护。”周王上前跪伏,将脸颊轻轻埋在那异族胸前摩挲。“你要什么,宝贝,我都给你。”
那异族回眸,只望着李牧,目光变幻,然后李牧却不为所动。
一旁的庄公向李牧递个颜色,李牧正待辑礼拜退。那周王忽的一笑,说:“朕还有另一个宠物让你见识一下。来人,把他搬上来。”
不一会,一个木箱子被抬了进来,下人麻利的将箱子拆掉,呈现出一个四方形的肉体。
“我把他叫做视肉,他是我创造的,你看啊,他的脸在这个地方,”周王指给李牧看时,李牧汗毛颤栗起来,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他整个身子都是压挤在一起,甚至是长在了一起,眼睛是闭起来的,整张脸就像镶嵌在这个四方体上。“他小时候我就把他压在一个很小的箱子里,给他口里进食,让他屁股拉屎,等他大一些了,我再换一个大些的箱子,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从中,朕悟出了一个道理。”
李牧脸色铁青,他一言不发。那周王摇晃着脑袋,徐徐说道:“所谓治世,无非也是造一个牢笼,一个箱子,让里面的世人动的少一些,空间少一点,他们自然会朝着你想要的样子生长,国泰民安,多好啊!我听说前阵子雍王府去了一个名士叫邱尼的,他认为君臣要有礼有节,父子,夫妻也要遵规守矩,这就很好啊,这就是看不见的箱子,时间长了,规矩浸到了骨头里,人们自然想不起原本他们是怎么样的了,他们就照着方形的样子生长,国泰民安啊,不错不错。”
“臣下该告退了。”李牧沉声回道,周皇哼了一声,那双浑浊的眼睛光芒一闪,“不急,算你运气,今天尽然赶上夜宴了。我的宝贝要再看一下流星雨,本皇就创造一个流星雨给她看,只要她想要的,没有朕办不到的。”
在去夜宴的路上,庄公耳语李牧道:“那个异族是不会说话的,不知道我们的周王是怎么听懂她的。还有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,想不到凤来侯定力如此非凡,难道是凤来的血脉不同?”李牧愤然道:“周王这个样子多久了,作为三公之位,就不能做些什么了么?!”
庄公沉默不语。
两人窃语时,已走到宫殿前厅。夜幕低垂,星辰隐现,一阵清凉微风出来,使李牧有恍若隔世之感。他望着周王的背影,和他旁边的窈窕异族,心底隐隐不安。他们往高处的封神台拾阶而上,越来越高,然而在李牧心里,却总感觉这高台正在崩溃塌陷,也许,就在下一步,就会塌陷。
在高台上,他看到了下面放满了百数庞大的木箱,每个木箱旁站立着一个白衣黑帽的艺人,那白衣上都绣有墨云片片。在封神台一个长须艺人冗长的祈祷文之后,已是夜色漆黑。这时一个细长眉目的艺人点燃了手里的一根火炬,火光映在他脸上,似笑非笑,恍若诡狐,他正要点向那木箱,却听周王说道:“慢着,我的宝贝想要凤来侯来亲自点燃,方能助兴。”
李牧看了一眼那妖魅的异族,那异族笑靥如画。“遵命,吾皇。”他返身下了神坛,接过那狐面人的火炬,他可以闻到那木箱的松油香气,他缓缓的点向那木箱,狐面人做了个手势,其他百十多艺人便同时将身边的木箱点燃。
立时李牧听到无数嘶鸣响起,狐面人又做了个手势,所有的木箱顶盖被打开,只见千tຊ万条火影像箭矢一样激射夜空,无数的鹤唳如滚滚惊雷,悲怆如泣血情人,往那高空飞翔滑过,若流星再现。
是白鹤,是千只白鹤。千只白鹤被涂上松油,点燃升空,这就是周王口中的流星雨,那异族想要的流星雨。几个月前的流星雨没了,他就再创造一个。
千只仙鹤啸声渐渐平落,无数的火球划过夜幕,绚丽而短暂。在这窒息的情景中,只听到周皇的桀桀怪笑回荡开来。
“千鹤焚灭,只为博红颜一笑,周皇可真是个情种啊。”狐面人好像看到李牧的不安,“要是我古月早坐这个位置,估计不会牺牲那千只鹤,也能创造出一个流星雨来。”
李牧阴沉的看了一下这个叫古月的男子,“一个艺人,口气倒不小。”
“原谅我的冒昧,大人,不过在现在周王的眼里,吃香的可是艺人啊,你看那高台上,站的那个艺人身板多直,连三公之一的庄公都唯唯诺诺啊。”
李牧叹了一口气。却听古月又说道:“凤来可是个奇怪的地方啊。以前,那可是唯一不臣服于大周的王国,虽然只是弹丸之地,但堪称是国中之国,而且奇怪的是,大周,居然一直承认凤来的卓然独立。”
“你究竟是谁?”李牧审视着古月那妖异的面容。
“小人古月,只是一个混饭吃的艺人,想做李侯爷的朋友,小人可万万不敢做侯爷的敌人啊。”
疯了,一切都疯了。视肉,焚千鹤,正如杨毅所言,周王已疯魔。李牧绝望仰头望天,那天空漆黑如鬼瞳,好像也在凝视着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