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出行围猎只带了明妃,留皇后镇守宫中,又听得北方战事告捷,大将军班师回朝,皇帝便匆匆结束行围回朝欲为大将军接风洗尘,最后一场大宴,在场众人都心潮澎湃。
“大将军此次只耗费三万兵马便击退匈奴,还擒获了匈奴王的人头,听说余下残兵不战而退,闻风丧胆,实乃我朝天威啊。”
“可不是,如今只看着魏军旗帜他们便望风而逃,真是风水轮流转,大快人心!”
众人交杯痛饮,也不乏其中有自家子弟随军,故而想见功名,与有荣焉。
李承邺坐在下首与李承平碰了杯,李承平笑道,“大哥回来时舅父还在北边,此次回来看见大哥必定惊喜。”
李承邺笑了笑,“只怕是死而复生,惹人惊吓吧。”
“舅父上阵杀敌,什么阎王小鬼没见过,他才不怕呢,说起来正该向他讨厌那把弯月刀,太子妃胆小,近日时常做梦,有舅父的威气阵着,也能驱散邪祟。”
云息道,“近日常闻宫中闹鬼,还以为是讹传,怎么太子妃也如此么?”
孙少君今日本不出来,只是听了传闻,一个人不肯待在内帐,所以也到前来,“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,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,殿下不在,就越发不安。”
李承平笑道,“你头回出来,这里又偏僻,野外狐鸣虫叫的,守夜的宫人害怕,夜里胡诌罢了,倒吓得你们睡不着觉了。不信你问问大哥大嫂。”
云息应和道,“我从前一个人走惯了山路,听多了野兽虫鸣,倒是睡得安稳,太子妃安心吧。”
太子笑着拍了拍孙少君的手,“我就说吧,这围场是新建的,哪来的什么狐妖鬼怪,你少看些闲书,少吃些乱七八糟的零嘴,孩子才生得聪慧呢。”
正逢宫人端上一碟炙牛肉和牛乳,太子正要递给孙少君,她便往后靠了靠。宫人端着一盘的牛乳,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。
太子无奈道,“可有糖桂花?”
宫人拿出了事先备好的糖淋,太子亲自倒了不多不少的半面,递给孙少君,她这才就着勺子吃了一口。
李承邺笑道,“太子对太子妃真是体贴入微。”
“平日糖吃得已经够多了,上回闹牙疼半夜请来太医,好了没几日又忘了,偏偏这回还能借着父皇母后的势压我一头。”
李承邺对这甜蜜的抱怨耸耸肩,回头看向云息,她正捧着碗吃了干净,注意到李承邺的目光,回过头看他。
李承邺靠过去点了点自己的上唇,云息仔细看了看,“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李承邺只好拿帕子替她擦了擦上唇的牛乳,“你看太子妃,丹唇轻启,赏心悦目。”
云息嗔了他一眼,“也不见殿下似太子那般体贴。”
那一碗牛乳仿佛是糅进了花汁,有一股熟悉的淡淡香味,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见过,倒是中和了牛乳的甜腻。
那宫人分发完牛乳正要离开,云息忽而喊住了她,“等等。”
那人却似乎没有听见,反而走得更快了些,李承邺问,“怎么了?”
云息道,“我是想让她再添一碗,却不想走得那样快。”
李承邺道,“少吃些吧,我昨日猎了一头小鹿,肉质鲜嫩,留着肚子回去吃。”
云息正要说话,忽而听见李承平的惊叫和孙少君的痛呼,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,只见孙少君捂着肚子,面色惨白。
皇帝也走下了位置,“传太医!”转而又对江充道,“今日参与宴饮的宫人全都留下审问。”
宫人……云息看着孙少君碗中剩下的牛乳,忽而想起那个宫人,她抬头寻觅,果然在人群中看见那人正观望着欲要逃窜。
云息正要说话,却被李承邺拉住了手,他对她摇了摇头,“一切等陛下查究。”*
太子妃在回程途中便已见了大片血迹,太子等一行人一边喂药一边往最近的地方歇脚诊断,灯火通明,好好的宴会乱成一团。
因是皇帝家事,众臣也都识趣地离开,留皇帝与太子查探。看着稀稀朗朗的人群,皇帝没有坐轿撵,背过身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往自己所居处走回。
今夜恰逢月圆,只是像蒙了一层暗黄的纱,并不明亮,月中的金乌桂树远远望去少了几分神秘,更像是老叟眼珠中的飞虫,多了几分诡谲。
其余人都只远远跟在后面,江充听着窸窣的脚步,心中忐忑。
“钦天监的何必永说红月蔽日,生魂暂返,宗室接连遭逢厄运……”江充老迈的步伐险些摔倒,抬起的那只脚一软,勉强踏定。
“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
皇帝背后摩挲玉佩的那只手停了下来,江充道,“娘娘惦记殿下,再怎么样也不会害了自己的孩子,可见是何必永牵强附会。”
皇帝却轻笑了一声,脚步未停。江充越发没底,只好也不说话。
直至走到了内殿,他替皇帝脱掉靴履,泡进铜盆中,皇帝忽而又笑了笑,“她要报复李氏子孙,朕倒宁愿她有这份心气一见。”
望着那窗前的月色,他笑容冷淡下来,“你去叫殿帅查清楚,今夜的人一个也别放跑,朕就不信,查不出那装神弄鬼之人!”*
阿月从外头跑进来喝了一口茶,云息问,“如何了?”
阿月摇了摇头,“皇孙保不住了,连太子妃也差点不行,好歹是行围带了不少药材,一径灌下去吊住了这口气。”
“要说这太子妃命中注定有此一劫,上回您替她挡住了,这回又来一遭……”
“这哪是她命中注定的劫,分明是……”
云息咽下了剩下的话,想起宴会上那个可疑的宫人,她问阿月,“可有抓到下毒之人?”
“下毒?”阿月有些慌乱,“殿帅还没查,您怎么就知道下毒了?”
阿月看了看外面,关上了门窗,“外面现在都在传,先后冤屈被废,含恨而终,是她找李氏子孙索命呢。”
“荒唐,冤有头债有主,她怎么不直接找陛下去,反拐着弯来找媳妇们的麻烦?”
“这……我也不知道,也是听人说的,是以前伺候过先后的宫人传出来的,听说今日就是她的祭日,太子妃怀着皇孙,所以就……”
云息扯了扯嘴角,呵斥道,“出去别乱说,眼下太子妃的事这般紧张,稍有不慎就要被卷进去,我人微言轻,恐怕拉也拉不出你。”
阿月这才有些害怕,“是,小人只告诉王妃。”
“那殿帅那边可有查到什么?”
“好像还在一个个审问宫人,不过应当也快了,今日来宴的都是近臣,伺候的人也不多,查问起来方便。”
云息想到那人有些想说话,又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拉着阿月道,“你去告诉殿帅,方才端牛乳的那个高个子……”
“方才教训别人,到了自己却不怕死了。”
李承邺推门而入,阿月接收到眼神,退了下去。
云息看了他一眼,在一边坐下,李承邺道,“你现在出去说那宫人的事,陛下必定怀疑是你,即便不怀疑你是凶手,也觉得和你脱不了干系。
也不奇怪,总是想,若不是你,你出来说什么?若不是你,怎得那么巧你就撞见了?你届时要怎么解释?
解释不清,只好稀里糊涂待上几日,还要我去捞你出来了。”
李承邺苦口婆心地劝告,却见云息低着头喝茶,一声不吭。他叹了口气,“太子那边还乱得很,好端端的一个孩子,太医说是男胎,可惜了……”
“殿下真的觉得可惜么?”
李承邺剪灭烛芯,那火继而顺着油爬了起来,更亮更明,映衬着他墨色的瞳孔。
云息道,“那个人是殿下的人吧?”
余光中李承邺的影子逐渐靠近,覆盖在她身上,她却只看着书念道,“襄垣树,其叶阔大,叶面光亮,冶炼成油,可制香,可杀人……”
云息抬起头,“殿下说的报复就是对弱者挥刀,引强者洒泪?”
李承邺沉默了一会,似乎嘲弄地笑了笑,“你怀疑我。”
“临淄王已遭陛下厌弃,挡在殿下前面的就只剩太子。”
“就算是我,你预备如何呢?你说这番话又是为了什么?”
“妾不能如何,也不想如何。”
“不敢直接向太子下手,却去残害无辜妇孺,行卑鄙无耻之事,沦为下流。如此,与魏演何异……是这样的吧?”
李承邺微笑着看着云息,她却只是低着头,淡淡举起茶杯,却被李承邺抓住了手腕。她抬头看着李承邺,似乎有些不耐。
“给我以怨,报之以德。我竟不知王妃竟然是这样的菩萨心肠。”李承邺冷笑两声,云息吃痛欲要挣脱,他却抓得更紧,“他们可以处心积虑地陷害我的家人,围场那些鹰爪的伤痕还未退却,凭什么我就不能还击?”
不说还罢,一听这话,本想忍耐下来的云息干脆站起身盯着李承邺寸步不让,“殿下真的是为我报仇吗?还是借着妾理所应当地和太子厮杀搏斗,不择手段,这个理由,不过是夜深人静还能无梦安眠的一剂药方罢了。”
李承邺一时噎住,只觉气血上涌,堵在胸口,“好,那你去向父皇告状好了,是我杀了太子妃,是我杀了皇孙,让他把我贬去昌邑和李承庆一块作伴!”
“殿下说笑了,无凭无据,妾怎么敢污蔑殿下。”李承邺要做什么,怎么做,她都无权置喙,可是他不该心安理得地拿她作理由。
“还要什么证据?王妃大义灭亲,亲自检举,陛下必定秉公执法,深信不疑,届时自可以大快人心。”
“来人!”
李承邺一声高呼,白术便走了进来,见屋内气氛不对,低下头听令,“殿下。”
“给王妃备轿,我与王妃一同面圣,当堂会审,务必抓住真凶,给皇孙偿命,给太子和太子妃一个交代!”
白术闻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承邺,又看了看云息,云息却略过他的眼神,甩开李承邺的手抬腿往外走,“好啊,殿下如此关切太子,陛下定然欣慰。”
白术和阿月都忙来拉她,“王妃,王妃!都这么晚了,陛下都睡下了,再说太子妃的事已经在审了,您这又是要说什么呀?”
这头正劝着,那头李承邺又自顾自拉来了马,走到了门外,“拦着她做什么?挡着人家立功,我这便亲自送她去见陛下,务必将我这个杀人凶手缉拿归案,兴许还能看在她的份上给我减些刑罚,都让开。”
李承邺似乎憋着一肚子气,脸色阴沉,云息被冷风一吹也冷静了些许,看他这做派,又有些怀疑自己,她确实没有真凭实据,只是碰巧闻见那花的味道罢了,难道真是她错怪了李承邺?
更何况她现在是李承邺的王妃,就算真是李承邺干的,她脑袋进水了才会去找皇帝告状,说是大义灭亲,李承邺要是倒霉了恐怕她还死在他前面。
半推半就着,她也就快被阿月等拉进去了,偏偏李承邺冷眼一瞧,却不依不饶起来,“怎么不走了?若是他们不敢送,我亲自送你去,让你看着他们是如何审我的,从此也可以安心,免得同床异梦。”
“你……”李承邺越说越过分,云息一面觉得他蹬鼻子上脸,一面被激着往外走,阿月和白术好容易见着两人安定下来,一时间头大,“殿下不劝着也就罢了,怎么还火上浇油呢,闹到陛下那里,挨板子的可是殿下。”
“我这样的无耻小人就该多挨几板子,免得助生恶心……”
云息听着气得不行,正撞见外面一个侍卫走了进来,李承邺看向他,“孙平,你怎么这会儿?”
“殿下说的那可疑宫人已经抓到,太子殿下特命臣来知会殿下一声,叫殿下不必记挂着。”
云息闻言讶异地望向李承邺,他那时不让她说话,却原来私下告诉了太子……
李承邺道,“可审出来什么结果?”
“那宫人姓杜,是明妃的贴身宫人,明妃虽被羁押着,却怀恨在心,买通这宫人下毒暗害太子妃。”
“下毒……这里不是大内,那宫人竟从哪里弄到的毒药?”
“这宫人是明妃做宫人时的同乡,同她一道卖进宫里,颇懂得些草药,见猎场有些花树,调了汁炼了油。
本来上场的东西都得验了,过了明路的,她打听到太子妃喜食糖蜜,将这毒混在太子妃爱吃的糖桂花里,专等着太子妃问起,从自个儿怀里拿出来。”
“陛下可知道了?”李承邺问。
“已经去报了,陛下盛怒之下赐死了明妃,还要临淄王即刻离京,非诏不得回来。”
李承邺道,“陛下终究心软,此事未必没有临淄王从中谋划。可叹太子妃……”
“白术,去将我们带出来的人参草药都交给孙大人。”李承邺对孙平道,“丧子之痛,我无能宽慰,让你家殿下和太子妃保重身体。”
“多谢殿下,殿下与王妃也早些休息吧。”
孙平离去后,李承邺下了马,瞥了一眼云息,回了书房。云息也讪讪跟着阿月回了房内。
关上门,吹了灯,阿月抱着被子守在床下听见帐子里翻覆,忍不住道,“王妃和殿下才是一家人,您怎么能为了外人怀疑殿下呢?”
云息闷闷的声音传来,“一家人就该看着残害无辜,不择手段而冷眼旁观么?”
更何况她不认同为了报复太子而对他的妻儿下手的做法,太子固然可恶,但孙少君的确无辜,她更是不满李承邺打着为她报仇的旗号,明明是兄弟权欲之争。
“那结果是殿下吗?根本都不是啊,您还在这里为着莫须有的事儿较了半天的劲。”
云息被阿月一噎,翻了个身。良久才道,“这事是我不对……不过,他也有错处。”
阿月闻言笑了笑,“那等回宫,王妃用殿下送来的皮子做成斗篷亲自送给殿下,这被您寒了的心也就暖了。”
身后只闻得轻微的一声哼气,便再没了动静,阿月也慢慢地合上了眼,却未见帐内的人依旧看着帐顶昏黄摆动的梅花……*
行围频频发生灾殃,唯魏大将军告捷归来一事让皇帝可堪慰藉。皇宫大内梅花正盛,纷纷扬扬,落在酒盏里,幽香入喉。
司马豫让伴驾许久,竟然颇得皇帝喜爱,今日又趁着风景正好,作梅赋一篇,魏演连连称好,“臣虽是粗人一个,不懂什么赋啊诗的,却也听着司马大人这文章,顿觉口齿生梅香啊。陛下此次行围,倒是收获不小。”
皇帝颇为自得,“司马爱卿确是本朝大才,不过大将军在北戎驱散匈奴十余次,身经百战,保卫家国,得此良臣,文武兼备,实乃是朕之大幸。”
“陛下谬赞,此次能斩获匈奴王的项上人头,又深入敌处,实非臣一人之功。此次的前锋将军霍英,右将军孙留……都是年轻有为,勇猛非常,全靠他们与臣配合,才能打得匈奴四处溃逃。”
“霍英……”皇帝摸了摸下巴,“朕记得了,是你的外甥,果然虎父无犬子,将门无庸后。送来的书报朕都看了,李旷身经百战,却屡屡失误,这回迷路失途,接应不急,险些耽误了军情。霍英小小年纪,聪明果敢,长驱直入,斩获了匈奴王的首级,以一敌百,有你当年的风范啊,那就封霍英为关越侯。”
魏演正笑着欲要下拜道谢,却闻皇后似有些担忧,“陛下,霍英年纪还小,又是头回出征,都是各位叔伯让着他,才幸存下来。怎么能给他这么重的奖赏呢?
倒是李将军,他已年过六十,今日披甲,是最后一回了,其心可嘉,陛下也当恩赏,不宜苛责。”
魏演听闻皇后阻拦,这才应和道,“娘娘说得是,臣也是一时高兴,忘了他年纪还小,陛下这般抬举,恐他滋生娇纵之心。左右将军亦是沉稳有谋,斩获匈奴数百,陛下还是封赏他们吧。”
见皇后魏演都坚持如此,皇帝自然依从。
台下众人却有不平,“魏演竟佩剑赴宴,还明晃晃摆在那儿。”
“他把匈奴打得闻风丧胆,在北军声望厚着呢,这佩剑的荣耀独一份的,陛下特许,我们也说不得。”
“他也就罢了,马奴出身,皮糙肉厚,正能与那蛮夷搏斗一番,他那外甥细皮嫩肉的,不过头回上战场的毛头小子,路都摸不清,还大言不惭说他深入敌军,斩杀匈奴王?”
另一人冷哼道,“军队里的事,谁知道呢。那李将军人家当年也是先帝亲授的忠勇将军,善守能攻,也是叫匈奴惧怕的人物。自从被派给他做副将,别说吃肉了,一口汤也分不到,临到老了最后一战,就指着个体面了,给他派去个偏远的西路接应,这是压根没指着他来帮忙,生怕他抢了功了。”
“唉,要说这魏演是有几分本事的,人都是外戚凭借宠妃显贵,咱们皇后却是因这弟弟稳坐中宫。只是魏演与太子一样,都是任人唯亲……”
“咳……”
李承邺忽而起身离席,经过那些武将中间,众人连忙噤声。
“听说昌邑王大难不死,臣心中甚是挂念,怎么还没来得及说上话,殿下就要走了呢?”
魏演的目光落在了李承邺身上,淡淡笑道,李承邺顿步,回首看着魏演,“几年不见,将军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,看来将军所言不虚,自上次一别,将军在军中必定夜不能寐,时时挂心吧。”
“殿下是还在怪臣?”
“将军这话从何说起?将军推脱不得带着我入了军,是我自己贪功冒进,孤身诱敌,反被敌军射中,坠落悬崖。又不是将军推的我,再怎么怪,也怪不到将军的头上啊。”
魏演脸色一冷,勾起淡淡的笑容,“也罢,终究是臣没有护好殿下,臣愧对殿下。”
李承邺握紧了双手,只觉血气上涌,皇帝咳嗽了两声,面色不悦:“都是些陈年往事,今日是为将军庆功,李承邺,莫要在那里东拉西扯了。”
李承邺站立不动,忽而感到一双手握住了自己,云息带着温婉的笑意对皇帝道,“殿下今日高兴,多喝了几杯,头晕走不动道,陛下见谅。妾这就扶殿下去休息。”
皇后似乎有些担忧,“承邺酒量向来不好,雪天路滑,可要当心。”
“多谢娘娘。”*
云息虚扶着李承邺,到了殿外正要松手,李承邺却将整个胳膊架在了她肩上,上回的事两人还没说解开,云息也拉不下脸去找他,此时皱起眉头,“殿下你……”
李承邺勾了勾嘴角,悄声道,“做戏做全套,陛下和皇后的耳目广着呢。”
里面宴饮的功夫,积雪已深,又无人走动,放眼望去,只有落叶飞鸟踪迹,两人并肩同行,一步一个脚印,靴子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,吱吱地响。
“虽说是魏演先挑的事,殿下也还需忍耐一些。他刚刚回来,风头正盛,被盯上了可不是件好事。”
“放心吧,有得意的就有失意的,他暂时还没空管咱们,且有的麻烦呢。”
“我虽是第一次见魏演,也觉得这人跋扈狂妄,殿下何不直接将当年之事告诉陛下?”
“跋扈也是分场合对象的,咱们看见的是跋扈,陛下看见的却未必,看他和皇后一唱一和这样子,你觉得陛下会信?”
走了许久,忽而停歇下来,云息倒有些犯困。其实李承邺没喝几杯酒,倒是云息,那果酒醉人,晕晕乎乎毫无知觉。 李承邺看了一眼这殿门,不知走到了哪里,但应是宫中宴饮休息的偏殿,便扶着云息进去,将她安置在小榻上,正要出去倒茶,忽而瞥见两个人影,他忙退回了屏风后。 “太子妃的事臣都知道了,什么明妃旧仆,哪有那么巧的事,前边他那个王妃受了伤后边太子妃就中了毒,必定是昌邑王所害!”
是魏演和皇后,李承邺侧耳听着。 “承邺自小在我身边长大,与太子速来亲厚,怎么可能害太子妃呢?” “太子妃有孕,生下皇孙,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就再也坐不回去了,他怎么可能不急?情意……”魏演冷哼一声,“娘娘将他想得太简单了些,他早就不是那个直来横去的竖子了。” “承邺若有心,便不会主动将东宫让出来,更不会放着名门世家不要,娶一个乡野女子。阿弟错怪承邺了。” “无冤无仇,恐怕未必。”魏演拂袖坐下,“当初他随我北征,我故意引他追击敌军,孤军深入,在他殊死抵抗时亲自拉弓送他一程,本以为后患已除,太子殿下能稳居储副,没想到祸害遗千年,这竖子竟然活着回来,方才在殿上虚与委蛇,看来这两年倒是沉稳了不少。” 皇后心中一跳,不可思议地看着魏演,“你……是你害得承邺落下悬崖,险些丧命?” 皇后几乎站不稳,扶着桌子勉强支撑,双手颤抖,“承邺可是把你当作他的亲舅舅啊!你怎么能……” “难怪他自从回来便与我不大亲近,难怪他要对太子妃下手,王妃的事也是你做的?” 魏演对皇后的痛心颇为不耐,“不是我,但难保李承邺不这么想,所以加害于太子妃,娘娘今后须得告知殿下,千万小心李承邺,别再吃了他的亏,悔之晚矣。” “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?承邺从小也是跟着你在羽林宫骑射练武,你手把手地把他教大,他视你为亲舅,也是最崇敬的将军,他年少气盛,要跟着你博取功名,你却这般对他,你这是毁了他啊!” “阿姐,他母亲因为咱们而死,你真的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地把咱们当做亲人么?阿姐你别傻了,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子,终究不会跟我们一条心的,只有像你我,像太子殿下,才是一家人,我们才永远不会背叛彼此。” 魏演的脸颊一阵刺痛,被打得偏转过去,皇后指着他泪流满面,说不出话来。 魏演捂着脸转过头,“即便阿姐怨我怪我,我也绝不后悔这么做,您大可以去向陛下揭发当年的事,可是这东宫之位本该是太子,是我魏家的儿郎所居。我为陛下出生入死,几度出入荒漠戈壁,不就是为了娘娘与殿下安享尊荣么?李承邺有什么资格,有什么功勋做天下的储君,做未来的皇帝?” 皇后擦了擦眼泪,背过身去,无力道,“一个是我养大的孩子,一个是我的亲弟弟,我不能拿你如何,也不会向陛下告状,但你若再伤害承邺,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弟弟,你再不要往这里来了。” “阿姐!你难道为了一个外人……” “出去。”皇后闭上眼,咬着牙道。 魏演看着她的背影,暗叹一声,“阿姐今日这般回护,那李承邺却未必知晓,来日翻过身来反咬一口,阿姐就明白我今日所说了。”
大门砰得一声合上,皇后默默用帕子擦去眼泪,深吸了一口气,忽而听见背后一声响动,“谁?”
她刚走到屏风后,却见北风吹开窗子,一只猫儿卧在床边,走来盯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袖子,她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脑袋,猫儿舒服得闭上眼。*
赴宴回府,李承邺便没说什么话,云息握了握他的手,一边将暖炉递给他。
李承邺一直疑心皇后太子与魏演合谋害了自己,所以仇视他们,如今看来,想必是魏演一意孤行。这一夜之间,天翻地覆,李承邺想必心中混乱。
“殿下……”
李承邺见云息担忧的眼神,对她笑了笑,“你信了?未必不是他们演的一场戏。”
虽然嘴上如此,李承邺杂乱的脚步却显示了他此刻并不平静。也难怪,如果是他们全部倒戈相向,他便毫不顾忌,抛却情分,狼争虎斗。可是只有魏演,他是皇后的弟弟,是太子的舅舅,皇后与李承邺的感情深厚,李承邺便不能放手去做,投鼠忌器。
白术将凳子摆在马车前,扶李承邺下来,两人走进院里,就见崔无忧一身白狐领月青衣裳,从稀稀朗朗的梅枝下走来。
“殿下和王妃回来了,妾吩咐人熬了姜汤,今日风雪逼人,殿下过几日要去京郊办差,与王妃可一定要保重身体。”
无忧的皮肤白皙,薄得能看见细小的血管,最薄的瓷器也比不上她肌肤的光泽,尤其在雪地里等候了这么久,脸上白里透红。睫毛上挂着雪,睁眼看人,真是一汪春水入冰流。
李承邺看着她,继而却问道,“你怎知我过几日要去京郊?”
无忧立刻有些惊惧,拧着帕子,手指通红,“妾……妾是听母后说起,想着天气冷了,殿下跟着几个男人出去办事,怕不周到,所以才……”
无忧知道李承邺向来疑心自己,忙解释道,“母后无意说起,是妾太担忧殿下,又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殿下,所以自作主张,殿下恕罪。”
在她意料之外,却在云息意料之中,李承邺难得没有借题发挥,给她脸色看,反而亲自扶起了她,见她双手冰凉,淡淡道,“下次不要在这里等这么久了,差人来说一声就好。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问我,或者问白术,王妃,都是一样的。”
崔无忧惊喜得不知所措,“是,殿下,那殿下与王妃请移步吧,他们早已热在厨房备好了。”
云息见状识趣笑道,“我就不去了,宫里吃醉了酒,困得很,实在没力气。殿下不日要走,与侧妃说说话也好。”
无忧自然是更愿意和李承邺独处,只是也怕她不来,李承邺不愿去,她抬眼看了看李承邺。
李承邺又看着云息,她脸上全无一点瑕疵,似乎确实没有不高兴,他这才同无忧往无忧殿去了。
阿月见两人一道离开的背影,愤愤道,“王爷怎么这样,您都说不去了。”
云息笑道,“我们两个又不是雌雄同体的怪物,非要走哪跟着哪不成?”
“从前您说不去,王爷肯定就是知道您不乐意,不想去,自个儿也就不去了。现在却跟着侧妃去了她的殿里,让您一个人回去。”
“一个人也是走,两个人又不能飞,这有什么的。”云息若有所思道,“从前是他与皇后较着劲,从此想通了,往后这样的时候还多着呢。”
外头打更的已经敲了好几下,云息坐在灯下看书,却迟迟没有睡意。看着烛火渐短,灯光渐暗,阿月剪了烛芯,直接换了一支新烛。
一边帮云息揉肩,一边打着哈欠,“王妃今日怎么还不睡?”
“再看会书,你困了先去躺着吧。”
“小人不困。”阿月一边按着,一边从背后看云息捧着的书,乌泱泱的一团黑字,蚊子似的,她撇撇嘴。
“王妃是记挂着殿下吧,既然记挂,小人这就去问问,就说王妃备了宵夜,问王爷还要不要用。”
云息翻了一页笑道,“你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,仔细人家笑话你。”
“若有心自然不牵强,若无心这话密成了网也兜不住想飞的鱼,这叫姜什么公钓鱼,愿者上钩。”
“你来京中久了,确实是长见识了,都知道姜太公的典了。”
“王妃别打岔,您要是放心不下,小人就走一趟,好过在这里空等着。”
云息道,“我没有等他,我是真想再看会书罢了。”
“又哄人,您分明是惦记王爷,心里不痛快,又不想主动显得在意。”
“你这丫头……”云息合上书笑着拍她的手,“还没出阁,这瞎话一套套的。你不懂,虽然是有些不痛快,却也没有这么不痛快,应该算是不大适应而已,以后习惯了就好。”
李承邺和崔云息本是门当户对,青梅竹马的天然佳偶,只是阴差阳错,仇怨交织,暂时失去了李承邺的信任,这要是放在话本诸宫调里,就是明摆的男女主角。拨云见雾,真相大白,终于冲破阻碍,尽释前嫌,这才是应有的结局。她最多算是那平生波折的梅香之流。
从前崔云息没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难她,给她穿小鞋,现在她也没理由凭空去为难人家,横插一脚。说不得,她和李承邺远没有他们认识得久,交往得深。
要说不痛快什么,不过是想到这男人以后跟她睡了又要和别人睡,再来和她睡,有些膈应,又不好推拒,不好解释,和阿月这小丫头也没什么好说的。于是喝了口茶,闭了嘴。
“你就别操心了,和你说也说不明白。”
她打开书撑着一条胳膊看着,忽而听到李承邺的声音,“有什么说不明白的?”
阿月困意全无,立刻清醒起来,简直比云息还高兴,“王爷可算回来了,王妃都等您好久了。”
“我不是等王爷,我是看书。”云息忙解释着,李承邺却没将她的辩解听进去,笑着抽走她的书,“大半夜的看庄子,强自宽解倒不如看孟子,直接来找我。”
“说了不是等你,好像我多离不得你一般。”云息白了他一眼,又想起问道,“你怎么这时候了还回来了,侧妃呢?”
李承邺一边将外衣脱给侍女,一边坐到碳火边,搓了搓手,“她自然留我,只是我知道你等着,就说我还有公务没办完,书房待了会就赶过来了。这不果然,见到美人挑灯夜读了么。”
李承邺打趣道,云息横了他一眼,另找了一本书出来,阿月咳嗽了一声,小声道,“王妃就别撑着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
接着便走去灭灯,云息却道,“别灭,我还没看完呢。”
李承邺笑着看她端端正正坐着看书,忍俊不禁,“得了,吃味便吃味了,做什么不敢认?”
“我吃什么味,酸味辣味苦味?甜汤倒是喝了不少。”
“还说不是,往常你可看书就犯困的。今日难道不是因为侧妃翻覆睡不着觉?”
“你和侧妃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不过暂时老天横加阻拦,眼下拨云见雾,还有什么可说的?理所应当的事,我也绝不会生出嫉妒之心,阻挠你们,殿下大可放心。”
李承邺揽过云息的肩头笑道:“你是我认定的妻子,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变。”
云息点点头,顺势靠在他肩上,“是侧妃也好,旁人也罢,我都不会因此疏远你,你做什么决定,只要是对你没坏处的,我都支持你。”
李承邺却定了定目光,有一搭没一搭绕着她的头发,“不生气?”
“不生气。”云息道:“殿下不是儿女情长的人,在这深宫已经这样苦了,有点滋味这日子才有个过头。咱们携手并进,风雨同舟,到时报了娘娘的仇,是回乡野历遍山川星河,还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都可随殿下心意。”
李承邺这一次没有反驳,“真怀念大漠的落日啊。”
“我以为殿下更喜欢南川江水,画了许多幅了呢。”
“江山有色,大漠无边,骏马在沙场上奔驰......纸上是画不出的。”
云息笑笑没说话,心中明了。外忧内患,本朝还当属外忧更重,有了魏演这一员名将,也算暂时平息。将军战沙场,衣冠斗囿中。
好带感的男主 这文我追定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