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季节算是当地的旱季,但洞萨里河的水位却一直居高不下,于是在大雨后开闸泄洪成了常态。
今天一大早,开闸放水的工人发现闸门被什么给卡住了,升不上去,喀吱喀吱地好像是发生了机械故障,仔细检查后竟在闸门铰链下的缝隙发现了两具尸体,已经被鱼虾啃咬得全目全非,甚至连肢体都不齐全,于是赶紧汇报到了项目部。
等当地警方赶到的时候,两具尸体已经被捞了上来,蒙上白布摆放在了河滩上。
这种事在本地原本并不算稀奇,就洞萨里河每个月发现的无名浮尸也有数十具,其中多数是在割据武装冲突中死掉的人,警方也不敢得罪,往往便是随意询问几个人,然后以意外草草了事,但这一次,事情似乎不太一样。
就在这场大雨刚刚开始的时候,顾潇也刚刚惊醒了过来,一睁眼就见何凛躺在地上。
雷雨天,他的头痛似乎越来越严重了。
来不及回应门外急促敲门的高文昂,顾潇忙把何凛扶起来让他躺到床上,往他的嘴里塞了一颗止痛药,这才对着门口说:“我才醒,怎么了?”
“一两句话说不清楚,八点开会。”
顾潇看看时间,六点五十。
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
听着高文昂远去的脚步声,顾潇赶紧把被风吹开的窗帘拉紧,回到床边坐下,摸了摸何凛的额头,还好不烫,又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,似乎是在他的挣扎中被撕裂的,血浸了出来。
“我要给你换药,别动。”
何凛眯着双眼,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,只是望着她微微摇了摇头。
顾潇看了他一眼,说:“我可不是专业的,你配合点,少受点苦,速战速决。”
由于伤口撕裂的缘故,绷带上的血已凝固多时,和皮肉紧紧地粘连在了一起,如果强行揭下,恐怕又会血流不止。
顾潇想了想,拿了把剪刀,贴着皮肤慢慢地从边缘剪开了绷带。
“你现在能坐起来吗?”
何凛点点头,拉着顾潇的手腕,坐了起来,把敞开的上衣脱下来。
顾潇下意识地退后一些,将手伸了过去,强行按捺着不安分的心跳,轻轻地揭开已经粘稠变黑的纱布,生怕一个不小心下手过重弄破好不容易形成的结痂。
“痛吗?”
“还好……”
顾潇小心翼翼地将贴肉的那一层棉纱揭起来,伤口就那样重新暴露在了眼前,虽然不再像三天前那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,却难看得如同腐烂的枯树。
都是血肉之躯,这情况怎么可能不痛?
顾潇紧咬着嘴唇,尽可能动作轻柔地用消毒液清洗了伤口周围的一些结痂。
这期间,何凛始终一声不吭,纹丝不动。
“真的……不痛吗?”
顾潇有些不自信,不经意第一抬头,蓦然与何凛四目相对,他的眼眸幽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,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,焦虑,紧张,甚至羞怯。
她连忙垂下眼,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伤口上。
何凛突然问道:“我让你紧张了吗?”
顾潇紧了紧眉,“对,我紧张,我还很害怕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害怕。”
何凛低头看看自己的伤,又看看顾潇,“你是目前,我见过胆子最大的女人。”
“如果受伤的不是你,我是不会害怕的……”
顾潇说到这,顿了顿,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,心里有很多话想说,但此刻却突然没有了想说下去的欲望。
换完药,顾潇把拆下来的纱布揉成一团装进黑色塑料袋塞到洗漱台下,等下次弗朗过来让他拿去处理掉,自己洗漱了一番,换了衣服,去食堂打包了早餐回来。
“你的头痛好点了吗?”
何凛按着太阳穴,“好多了。”
顾潇把早餐打开来放在他面前,“国内的止痛药虽然相对安全,但是你也不要一痛就吃,会产生耐药性的。”
何凛点点头,“嗯……对了,刚才听你同事说出事了?”
“我在食堂听师傅说,好像是早上有人在闸门那边发现了两具尸体,当地军队来了人要接手,可能身份不简单。”
“控制这一带的割据势力是个叫坤帕的军阀,现在的军政府里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是从他开的军校毕业的。”
“这么说,坤帕紧张这两个死人,要么他们是他的人,要么,就是可能暴露他秘密的人。”
“是两个机要,坤帕和‘鱼鹰’是利益共同体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何凛抬起眼,目光沉沉地看着顾潇,声音阴冷。
“因为那两个人,是我杀的。”
顾潇惊愕地张大了嘴,倒吸一口凉气,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何凛的脸色却很平静,他继续说道:“那两个人是死在水电站下面的,按坤帕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疯狗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,周瑞祁为了应付他,最近应该会有动作。”
顾潇突然想通了,双眼一亮:“对付坤帕这种棘手的麻烦,周瑞祁说不定会出动‘鱼鹰’,真是这样的话可能会发现某些他和‘鱼鹰’有关系的证据了。”
何凛像是漫不经心低嗯了一声,接着说:“所以过两天,我得回去了。”
雨仍然在下,雨点打在并不怎么隔音的屋顶上,发出接连不断噼里啪啦的噪音。
何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刻意压低了声音,但落在顾潇的耳朵里却很清晰,她的心没来由地一紧,像是瞬间失去了什么东西,怅然所失。
“可是你的伤还没好……”
“我的伤没什么大碍,那边有沈岳在,我们有分寸。”
“但回去那边之后,你受过伤的事实可能就瞒不住周瑞祁了。”
“不用瞒,只要周瑞祁不知道我是提前回来就行了。”
“哦。”
顾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,她很清楚他被困在这方寸天地不过只是权宜而已。
雄鹰即使暂时躲避风雨,也并不属于洞穴,广阔的天空才是雄鹰心之所向,即使那里充满了未知的风暴雷电。
而她呢,只能永远做守望他,等待他在累了伤了的时候才能想起的那个临时藏身的洞穴吗?
不甘心。
八点,雨势逐渐转小。
顾潇到达会议室的时候,里面已经坐满了人。整个项目部三十多个人前所未有地全部到齐。
白总烦恼地皱着眉,说:“早上在闸门那边发生的事,大家都应该知道了吧?那两个人已经证实是军方在一周前失踪的两个机要官员,现在昨晚的两位值班工人被军方请去问话了……”
众人面面相觑,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担忧的神色。
虽然顾潇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,但她很清楚,所谓的“请去”实际上就是抓去,而问话也完全不是字面意义的“问话”,等着那两位无辜的值班工人的,是各种严刑拷打的非人折磨。
“白总,甲方那边怎么说?”
“周总给我打过电话了,说他们会尽力和军方沟通,只要两位工人配合,会保证他们没事的,这几天不太平,大家就不要出去了,如果遇到有军方的人问话,实话实说就行了,营地这边,他们会加派人手保护。”
没事?没事才怪。
顾潇心里升起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,像墨汁滴在水里那般迅速扩散开来。
开完会回到宿舍,何凛正在摆弄那部板砖手机,见顾潇心事重重的样子,问道:“开会说什么了?”
顾潇坐下来喝了一口水,眼神森冷地看向他,“我们这边有两位值班工人被坤帕抓去了,接下来他还要往营地这边加派人手,名义上是加强保护,实际上就是监视,而周瑞祁就是想牺牲我们给坤帕一个交代,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,你先杀了坤帕的那两个机要……何凛,这件事,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?”
何凛注视着顾潇良久,垂下眼。
“那晚,偷袭我的人是三个,他们是其中的两个,是他们想要杀我在先。”
顾潇别过头不说话,神情怅然。
何凛还想说什么,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卡车马达的声音,由远及近而来。
两人对视了一眼,顾潇开门出去,站在走廊上,远远地看到一辆大卡车从营区大门口驶了进来,停在了办公区院子中央,从车上跳下几名士兵,有人想上前去却被挡了回来。
士兵一边大声嚷嚷着什么一边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枪,在营地里四处搜寻着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
顾潇心里一惊,连忙回到房间锁上门。
“坤帕的人来了,他们现在在到处找什么,该不会是……找你吧?”
何凛的脸色也变了一下,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,又迅速拉上。
“我得马上离开这里......”
顾潇拉住他,“不行,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营地,如果真的是在找你的话,你这样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?”
话刚落音,外面走廊上快速掠过几个人影,何凛赶紧闪身靠在了门后。
有人用枪狠狠地敲了几下门,接着用憋足的英语大声道:“顾小姐,我们是奉了坤帕将军的命令,来请你过去一趟......”